「不許說!」
沈聿好像在外面受了氣,聽到我罵他,怒意上頭,狠狠抱住了我。
我像一條溺水的魚。
我的尊嚴被他踐踏,我的性命被他拿捏。
窒息到極致時,他松開了我。
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他的眼淚流進我的衣領。沈聿的聲音很冷靜。
「小時候,我學習學不好,你拿皮帶抽我,我和別人打架,你從不問緣由,隻會抽我。」
我沒文化,隻知道偉人說過知識改變命運。
我怕他和我一樣,隻有蠻力,不思進取。
所以我不許他不學習,不許他打架逞兇。
我親媽教育我的方式是拿針扎我的肉。
我教育孩子的方式,就變成了使用暴力。
「我去當童工刷碗,被你發現了又是一頓打罵。」
我打黑拳、撿廢品、打零工,為的就是讓他幹幹淨淨地做個普通學生。
哪有學生不讀書,反而渾身油汙、穿著圍裙在後堂刷碗擇菜?
Advertisement
沈聿好像哭了,但他手上的動作沒停:
「別人都有家長開家長會,隻有我沒有。」
我的臉上有常年難愈的瘀青、紅腫。
今天消下去,明天又會被人揍出來。
我這種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監護人,還是別給自家孩子丟人了吧。
沈聿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從來不會揉我的頭發,喊我乖孩子,這種愛你憑什麼給那個傻子?」
我沒上過學,不懂教育。
養大了沈聿才知道,原來長輩和孩子相處,可以不是打罵,也可以春風化雨、和顏悅色。
當我明白這個道理時,我的阿聿長大成人了。
他沒學會我想要彌補給他的愛,隻學會了我付諸在他身上的暴力和壓迫。
沈聿朝我怒吼:「我他媽的問你憑什麼?憑什麼!」
是呀,憑什麼?
我憑什麼在那個雪夜撿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小老鼠。
那年我剛死了媽,才七歲多,自己都是個小孩。
那個暴雪夜,我看著凍得奄奄一息的小嬰兒,我覺得,這是我親媽死後,上天饋贈給我的新家人。
我英雄一般,將他抱回了家。
用米糊把他養大,用飯店客人吃剩下的剩菜把他養大,用過期沒人要的面包把他養大。
可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我視若珍寶的禮物,不是上天賜給我的救贖。
他是拖我下地獄的毒蛇。
11
沈聿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遠山別墅。
他低頭看了自己的掌心。自己怎麼就把喜歡說成了討厭,把愛說成了恨。
將柔情蜜意化作傷人的利劍,一下又一下刺在沈曜身上。
沈聿今天回來,是想抱著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哥哥,好好哭一場。
他真的很累,外面的人都對他說假話。
明明前一秒還是笑著的人,下一刻就朝他捅了刀子。
他被捅了一刀的小腹很疼。
可看見自己的哥哥好像不要他了,他覺得這比捅他一刀還要疼。
沈曜曾握著他的手,一個字字地抄寫經文。
每次抄寫完經文,沈聿都會看著哥哥寧靜地笑。
「哥哥,我會做個好孩子,被你喜歡,被神佛喜歡的好孩子。」
可他自己知道,他厭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隻有自己那個愚蠢的哥哥才會相信。
佛祖會度化沈聿這樣一個爛透的人。
沈聿骯髒糜爛,迷戀著自己的哥哥、自己的恩人。
可沈聿永不認錯、永不悔改。
於是他撕碎了經文,在日記上寫下自己最難以見人、最可恥的愛戀。
如果他犯下的錯誤要下地獄,那他願意下十八層阿鼻地獄。
沈聿想,他好像得了病。
得了一種不被沈曜關心,不被沈曜愛護,不被沈曜看見,就會發瘋的病。
他決定去看看心理醫生。
12
沈聿走後,阿愚走了進來。
在他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無助和痛苦:
「我不想聿哥再來找沈曜了。
「他一來,沈曜就會不開心。」
我靠在床邊,相比於被沈聿抽打的屈辱、憤怒,我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和無助。
我到底養了個什麼玩意啊。
老天賜予我一朵花,我將他養成了一朵食人花,結出了難以下咽的苦果。
可是憑什麼啊!
我從沒見過什麼是愛,從來都沒有人愛過我。
卻要求我去愛別人,還要將他養成一棵筆直的參天大樹?
我他媽的不會愛人!
不會種樹啊!
我拍打著我毫無知覺的雙腿,我在痛苦中絕望地嘶吼。
阿愚的嘴唇很軟很軟,他吻盡我臉上苦澀的淚水。
仿佛這樣,就能偷走我的痛苦與悲哀。
好羨慕他,一個無憂無慮的傻子。
13
那天過後,我發現我心理出現了問題。
我有時候很難過,難過得想要去死。
有時候很暴躁,想要砸碎手邊的一切。
我掀翻過阿愚給我做好的飯菜,用花瓶砸過阿愚的額角。
當鮮血流出來的時候,我才會恍然驚醒。
我這是瘋了嗎?
可阿愚呢。
他像個永遠不會生氣,永遠不會離開我的寵物。
他會跪在我的輪椅邊,摸著我的心口說:「不傷心,不傷心,難過都飛走啦……」
他的快樂輕而易舉,我對他笑一下,他能樂呵一整天。
我垂著頭不說話,他就會想著法逗我開心。
他像初春的薔薇花。
想揉爛他,讓花苞的汁水沾染上我的手指。
當這個念頭湧起的第一刻,我就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這是被沈聿同化了嗎?
美好的事物該捧在手心,藏在心裡。
而不是毀了他。
但我想聽他對我說一句喜歡。
阿愚喜歡清晨的微風。
夏夜的蟬鳴。
彌漫著霧氣的下雨天。
但我要的不是這種喜歡。
我要的是兩個人吹清晨的微風。
攜手聽夏夜的蟬鳴。
依偎著聽霧中的雨聲。
我朝阿愚招了招手。
他興衝衝地跑了過來,半蹲在我面前:「沈曜沈曜,阿愚在這裡!」
「阿愚,你說喜歡沈曜,想和沈曜永遠在一起。」
「喜歡沈曜,想和沈曜永遠在一起。
「喜歡沈曜,想和沈曜永遠在一起!
「喜歡沈曜,想和沈曜永遠在一起!!」
他重復了三遍,每一次說完,眼睛都會亮一點。
這個傻子,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永遠?
但我不在乎。
這一瞬的喜歡,就能讓我心動很久。
14
沈聿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已經是三個月後了。
他瘦了一些,手背上有很多針孔。
他把我推到了陽光彌漫的小院,我皺了皺眉,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麼。
他欲言又止,然後艱難開口。
「你想走嗎?」
我瞥了他一眼:「我現在都成這樣了,怎麼走?」
「我帶你去看醫生。
「腿治好了以後,你打算走嗎?」
我低頭看著自己毫無知覺的腿。
「我不走留在這做什麼?當喬少爺的小情兒嗎?你未婚妻看到了,得剁了我吧。」
他跪在我腳邊,急切地握住我的手:
「沒有未婚妻,從來都沒有。
「我隻是和陳家小姐合約訂婚,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的,我不會讓你不清不楚地待在我身邊。」
我嘖了一聲,但那句「我不願意待在你身邊」還是沒說出口。
小時候,沈聿喜歡撒嬌。
他抱著我哭,求我晚上回來吃飯。
可我經常沒有做到。
他抱著我的胳膊喊哥哥,求我帶他去遊樂場。
我好不容易抽出了時間去遊樂場,可他的目光總是在注視著我。
沈聿在我這裡永遠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的一句哥哥、兩滴眼淚,就能讓我方寸大亂。
沈曜,心硬一點吧。
別可憐他了。
15
我用自己和沈聿交換,送阿愚去治病。
沈聿問我是不是和他睡了。
我看著他冷笑。
這個沈聿為我打造的金絲牢籠,就連浴室都裝了監控。
我和阿愚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下。
而這個地方唯一沒有裝監控的地方,就是廁所。
他無數次在監視器裡看到我和阿愚進了廁所,待了一兩個小時才出來。
然後就是直奔浴室洗澡。
他怎麼可能不浮想聯翩。
但他沒想錯。
我喜歡和阿愚在一起,我喜歡摸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叫他乖孩子。
他會用湿漉漉的小鹿眼看我,說我很甜。
我享受著從上天那裡偷來的時光。
如果佛祖願意佑護信徒,那就賜予我一方宅院,半生安寧,兩人相伴。
16
沈聿既沒有答應給我治腿,也沒有答應給阿愚治病。
我早該想到,我養大的孩子,怎麼會光風霽月、高風亮節。
沈聿回歸喬家的第一時間,就在孤兒院找到了阿愚。
但沈聿要做毫無爭議的繼承人,所以他不允許任何一個競爭者出現。
即使阿愚是個傻子也不行。
可沈聿萬萬沒想到,那個遲鈍單純的阿愚,竟然擺了他一道。
阿愚找到了喬氏集團的好幾個大股東,表明了自己是沈聿的雙生子弟弟。
那些手握經濟命脈的股東們心懷鬼胎,他們將喬愚送到國外治病,以此要挾沈聿。
喬愚的存在就成了現在沈聿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沈聿不知道這把劍什麼時候落下,與他爭奪家產,搶佔愛人。
阿愚被送往國外前,為我找了最好的醫生,要為我治療雙腿。
可我卻沒能聽到他的告別。
這個傻子,唯一聰明的一場謀求,是為了我。
沈聿知道我和阿愚之間不清不楚,但他不在意。
「如今我真真切切抱著你,你不會說我惡心,不會讓我滾。
「即使這都是你為了哄我裝出來的順從,即使你更喜歡和喬愚接觸,即使你的心不屬於我。
「但這沒什麼不可以接受。」
沈聿不可理喻,沈聿沒有下限。
他就像一個瘋子一樣在我身上尋找理智。
我說:「我不想你毀了自己。」
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我知道。」
他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有一半是我的原因。
我把他送去的那家戒同所,會一次次地逼問沈聿:「還喜歡男人嗎?還喜歡你哥哥嗎?」
沈聿無數次回答「喜歡」「喜歡」「喜歡」……
等待他的就是無數次的電擊和禁閉。
在痛苦和黑暗中,他想的不是改錯。
而是怎麼報復我。
後來沈聿知道,他想要出去,就必須打碎自己的傲骨。
「還喜歡男人嗎?」
「不喜歡了。」
「還喜歡你哥哥嗎?」
「不喜歡了。」
「還會對你哥起反應嗎?還會意淫你哥嗎?」
「不會了。」
他用一個個謊言,走出了那個地獄般的地方。
出來後,他讓我墜入了地獄。
我把他送進了戒同所,讓他受盡折磨。
他出來後也報復了我。
我和他互不相欠了。
17
治好腿後,沈聿看我看得越來越緊了。
「哥,周一到周五我要在公司打卡工作八個小時,剩下的時間我都是你的。
「我新學了好幾種小蛋糕的做法,我做蛋糕的時候,你在旁邊陪我做可以嗎?」
我看著他嘆氣:「阿聿,人總歸要長大。清醒點吧,我能給你的隻有親情。」
事實上,他帶給我的苦痛,足以讓我與他劃清界限。
可這麼多年的相處,即使我們沒有血緣關系,我們身體裡的血管卻仿佛糾纏在了一起。
沈聿聽到我說這樣的話,總是會哭。
他跪在我的面前乞求我的原諒,開始抄寫經文。
佛曰普度眾生,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可沈聿不願回頭。
他用自己半生壽命在佛祖面前乞求我的憐憫與愛意。
可他對我犯的錯誤,我永不原諒。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兄長,但我早已仁至義盡。
我不能因為對他心軟,而委身於他。
這晚是臺風天,整個城市仿佛進入末日模式。
沈聿最怕下雨,他縮在我的懷裡,瑟瑟訴說著這麼多年隱秘的往事。
18
沈聿初中時,曾偷偷溜到地下拳場看哥哥打拳。
那場拳賽沈曜打得很艱難。
大老板的對家看他風頭太盛,專門從東南亞那邊調來拳手殺他的銳氣。
地下拳場規矩少,髒事多。
那個拳手在拳擊手套裡戴著指虎。
一拳打到沈聿的小腹,他立即噴了一口血出來。
臺下的觀眾見了血,瘋狂地為對手吶喊尖叫。
沈曜倒在擂臺中間,天花板上明滅的光,直射著他的眼睛。
高壯的方臉拳手活動了一下手腕,又往他肚子上連續狠擊了好幾拳。
沈曜的眼睛結膜充了血,在一片血紅中,一個青澀的身影拽著擂臺保護網,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那是十四歲的沈聿。
他看到自己無所不能的哥哥,滿臉是血地躺在擂臺中央。
而用了下作手段取勝的對手,囂張地展示著自己的肌肉,然後往沈曜身上吐了口唾沫。
可下一秒,沈曜如同猛虎般飛躍而起,將對手壓制在地上。
拳路狠厲, 拳拳到肉。
沈聿心想,他的哥哥是大英雄,戰無不勝的大英雄。
沈曜贏得了比賽的那一刻,他高大的身軀終於坍塌崩潰。
他吐了一大口血,如同死了一般躺在地上。
沈聿衝破重重阻攔, 抱住了自己的哥哥。
他聽到哥哥磅礴的心跳在慢慢變弱,鮮活溫熱的身體在慢慢變冷。
可他無能為力,隻能尖叫嘶吼。
最後是醫護人員到了現場,救活了瀕死的沈曜。
沈聿從這一刻起就發誓,他會拼盡所有,做哥哥的頂梁柱。
19
沈聿和我說的這些往事我一概不知。
那場幾乎奪走我性命的拳賽,其實是我無數次行走在死亡邊緣的一場普通比賽。
我隻是懊悔,讓當時年紀那樣小的沈聿, 目睹自己哥哥狼狽的模樣。
如果能讓我選,我希望上天可以賜我機遇, 賜我時間, 讓我成長,讓我有能力、有閱歷。
這樣也許我就能教好沈聿,讓他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我在臺風天過後的清晨,離開了這座困了我二十餘年的城市。
我沒有和沈聿說再見。
希望我悄無聲息的離開,不會使他難過、彷徨。
我用我的積蓄,買了一張去曼徹斯特的機票。
然後見到了闊別三年的阿愚。
二十多年前的雪夜, 貧民窟的垃圾堆旁不止有沈聿一個孩子。
暴雪覆蓋下,另一個小生命奄奄一息。
那就是阿愚。
後來他被孤兒院收養,醫療條件不好, 他的腦子就這麼被燒壞了。
二十年前我錯過了他, 往後餘生, 我陪他。
20
醫院裡,喬愚穿著病服, 腦袋上纏著紗布。
這三年他經歷了數百場大大小小的手術,日復一日地接受著各種大腦訓練。
這些都隻是為了搞明白一件事。
抽了一整根煙後,我就去聯系戒同所了。
「他他」為什麼見到沈曜笑,他的心會開滿鮮花。
為什麼見到沈曜, 他會那樣血脈偾張。
他終於知道, 這種感情叫作愛。
而他見到沈曜的那一刻,世界從孤寂的灰白色,變得五彩斑斓。
我的救世主, 終於回來找我了。
喬愚這樣想著。
21
我和阿愚定居在沿海的一個小鎮上, 這裡民風淳樸,人們靠捕魚為生。
我們在海邊買了一座小別墅。
這裡爬滿繁花藤蔓, 後院種滿了我愛吃的蔬菜。
還種了兩棵石榴樹和柿子樹。
想來明年秋天, 就能收獲滿滿一筐的果實。
大半年後, 我決定再種一棵枇杷樹。
枇杷潤喉。
阿愚赤著上半身,在院子裡松土。
他的汗水在陽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
他看到我走過來, 瘋狂朝我揮手。
「沈曜!我想你了!我要抱你!」
「髒小孩, 你渾身都是泥巴和汗, 洗完澡再抱我……」
小狗才不會覺得自己髒。
他隻知道主人沾上了他的汗水,就會帶著他一起去浴室洗澡。
雲卷雲舒,微風細雨。
每個日出和日落, 陽光都照拂在這對愛人身上。
三年後,這個寧靜的海邊小鎮,又來了個外鄉人。
他逢人便說。
他是來贖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