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她被父皇冷落了許久,一定很傷心。」
父皇走後,有個小宮女跟上來,她急得直跺腳:
「殿下,您……」
我知道她在怒我不爭。
「噓……」
我豎了根手指放在唇前。
有時候,低頭,是為了能把頭抬得更高。
捧她,也是為了讓她從高處跌落,摔得更慘。
13
父皇駕臨寶華宮時,我也在旁。
紀嘉和看見我,狠狠剜了我一眼,卻又不得不在明面上裝出一副姐妹情深的假象。
我們就這樣,端著笑容,吃了一頓虛情假意的飯。
飯後,她把謝斐送的那隻鸚鵡拿出來炫耀。
鸚鵡被訓練得很好,左一句右一句地學舌,逗人開心。
「參見父皇。」
「參見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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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萬歲。」
「母後千歲。」
都是她被禁足時闲得無聊,親自調教出來的,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這隻鸚鵡能哄得自己的父皇母後開心,爭點寵。
父皇眉開眼笑:「這小東西真聰明。」
皇後也在旁幫腔:「是啊,就像嘉和一樣。」
被誇贊後,鸚鵡更加得意忘形,越說越長,越學越帶勁:
「嘉和恭祝父皇母後身體康健。」
言多必失,放在動物身上也一樣。
一句紀嘉和不經意說過的話,從它口中飄了出來:
「蕭郎,要是謝斐執意求娶,我便在婚後慢慢毒死他!」
等紀嘉和反應過來,雙目怒睜要把鸚鵡脖子擰斷時,已經晚了。
頃刻間,狂風巨浪席卷而來。
父皇怒極:
「荒謬!棟梁之臣,豈容你拿來開玩笑!」
皇後拉著紀嘉和,撲通一聲跪下,我也慢悠悠地,陪著跪了一個。
「父皇,兒臣冤枉,兒臣發誓,兒臣從來沒有說過這話!從來沒有!」
「若不是有人教,這話它還能自己說不成!?」
紀嘉和跪在地上,百口莫辯,隻能無助地流淚搖頭。
席間亂作一團。
無人在意,我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作壁上觀。
14
紀嘉和作過的惡數不勝數,但這一次,她是真的冤枉。
她的原話本為:
「蕭郎,要是謝斐執意求娶,我便虛與委蛇,同你私奔。」
後半句,是我改的。
早在我模仿筆記代替回信時。
謝斐便知道了一切。
文章的真正作者、我的身份、紀嘉和對他的玩弄,以及她的真實為人。
謝斐也早就在我和紀嘉和之間做出了選擇。
畢竟,紀嘉和的腦子,實在有點……有點……令人難以想象。
最開始訓練那隻鸚鵡的人是我。
這句話太長,鸚鵡很笨,總是學不會。
我便刻了一隻同樣大小的木雕鳥。
一日學不會,我便一日在木雕鳥身上,狠狠地抽。
從此,那玩意兒怕極了我,隻要我一個眼神飛過去,它就會老老實實地,把我教的話吐出來。
但,紀嘉和是冤枉的又怎麼樣呢?
她口中的話是真是假,全憑聽她說話的人願不願意相信。
此前她的種種任性行為,已經讓父皇對她失去了耐心與信任,再者,我的身份已經被承認,上了皇家玉牒,更是直接把皇後母女的臉打得啪啪作響。
若要深究,這可是欺君之罪。
父皇就是念在這十幾年的夫妻和父女情分上,才格外開恩。
現在再多的解釋也沒用了。
他對紀嘉和、對皇後、對許家,已經忍無可忍了。
許家在朝多年,樹敵眾多。此前根基深厚,無人能撼動。現在牆倒眾人推,彈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樣洋洋灑灑,堆滿案臺。
皇後故技重施,再一次跪在殿前,脫簪請罪。
但這次,父皇隻是無比嫌惡地瞪了她一眼:
「朕被你算計一次還不夠,你還想再算計第二次嗎?!」
許家倒得很徹底,抄家、夷三族、餘者流放。
皇後和公主也被廢了。
寶華宮成了冷宮,紀嘉和每天被關在裡面,哭得搖天撼地,說自己冤枉,可憐極了。
她可憐,關我什麼事兒?
我來這裡,就為了不擇手段地把她虐殘的。
15
我去冷宮看過紀嘉和一次。
彼時,她居高臨下,我跪伏在地。
現在,換我來向下睥睨著她了。
她有些神志不清,頭發亂得像蓬草,被太監一左一右地按住,跪在地上向我行禮。
「放我出去!我才是國師口中的福星!我才是!」
我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指著她:
「一條偷來的爛命,你也配?」
「讓我見父皇!讓我見父皇!我是他最疼愛的公主!」
她朝我吐口水,惡狠狠地罵:「紀雲初,你等著,等我見到父皇那日,就是我翻身之日,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你還想讓父皇來看你?他看見你一次,就會想起來他被你母後算計於股掌之中一次。」
「父皇是天子,何等驕傲的人,竟能忍受被女人算計!若不是那句國師預言,你以為你這十幾年的寵溺縱容是從哪來的?」
我故作恍然大悟地捂著嘴:「說到底,你還應該感謝我呢!」
「你做夢!」
她被這話刺激到,發狂一般掙脫左右束縛,撲上來就要抓我。
我抬腿猛踹。
作為啟國最尊貴的公主,我穿的鞋,頂頭鑲金嵌玉,異常堅硬。
這一腳力道不輕,她捂著心口跌坐在地,痛得眼淚湧出,久久不能開口。
「紀雲初!本公主當時真是小瞧了你,才會被你傻傻地騙去信任!」她紅著眼瞪我,咬牙切齒道,「本公主早該料到,一個連啞藥都能喝下去的瘋子,對自己尚且如此狠絕,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你不出來的!!」
「瘋子,瘋子……」我舌尖打轉,反復品味著這個詞。
然後粲然一笑:
「你說得對,我很喜歡。」
16
父皇病重那幾日,我毛遂自薦,主動留在他身邊侍疾。
表面上,我借口要與自己的父親一敘多年相思之苦。實際上,我在趁機觀察監視他。
我發現,父皇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向某個方向瞟去。
似是在密切關注著什麼,又好似在提防著什麼。
於是我摸到了牆角處的機關,發現了藏匿在密匣中的遺詔。
上面明確寫著,傳位給二皇子。
那個腦袋裡一團糨糊、擅長和稀泥、代政監國時隻會說「好」和「那就按大人說的意思去辦」的老好人。
至於我這個「天運在身」,但實在是出身卑賤的公主該何去何從——隻要好吃好喝,當成吉祥物供奉一輩子就可以了。
我將明黃布絹揉成一團,不禁冷笑。
呵,糟老頭,就知道你有事兒瞞著我。
我反手就給改了。
承蒙嘉和公主舊時栽培,在她要我代其做功課、寫策論的那幾年裡,我學會了通過字跡觀察寫字人下筆的習慣和精髓,並能將之模仿得分毫不差。
在偽造「傳位於雲初公主」遺詔的過程中,我心中百感交集。
一言以蔽之——
輕車熟路,喜出望外。
皇位是什麼?
是權力在手的象徵。
而非權力本身。
比起那個中庸的二皇子,我有腦子、手腕狠、養父母有錢、有人支持……這個皇位,我坐一下怎麼了?怎麼了!
登基前夜,冷宮裡的那位得到了消息,快要氣瘋了,罵了我一整天,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詞匯量儲備匱乏到令人發指。
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
我穿上最隆重的禮服,打著八盞燈籠,去了冷宮。
臨近門口時,一聲巨響炸開。
「砰!」
左右上前:「陛下小心!」
我揮揮手叫他們退下。
冷宮茶幾上有一套茶具,剛才紀嘉和扔過來兩個,其中一個被我接住,另一個碎在腳下,未能傷我分毫。
她還想把剩下兩個杯子砸過來。
「扔,接著扔。」
我挑眉,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不動聲色地威脅:「這套茶具扔完了,以後就再也不給你水喝,讓你活活渴死在這。」
她露了怯,悻悻地把杯子放回茶幾,過了一會兒,又恢復起往日那般囂張的樣子,朝我吐了口唾沫。
「賤人!賤人!你的一切本該是屬於我的!!是你搶走了我的一切,是你害得我成為今天這般!你會遭報應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一言不發地聽完。
然後臨走時朝她做了個鬼臉:「嘻嘻,我就搶,氣死你,略略略略略。」
17
父皇留下的朝堂,內有賢臣,外有猛將。
我登基後,事事順利。
漸漸地,充實後宮一事,被越來越多的人掛在嘴邊。
論感情深厚,謝斐當數第一;論八字匹配,謝斐還是第一。
可我卻搖了搖頭。
翱翔九天的鷹隼,不應困囿於情愛中。
在謝斐的心裡,遠有比我分量更重的事物。
他是鋒芒初綻、鮮衣怒馬的將軍。
他的榮耀,在刀劍與火光中淬煉而成。
他更愛同甘共苦、生死相隨的士兵,更愛啟國的百姓,更愛這片彩徹區明的多嬌江山。
而我亦然。
城樓上,我與謝斐並肩而立。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下月便是入秋,待到秋收結束,倉廪充實,你便可以遠赴遼東,建功立業,一展抱負了。」
我拍著他的肩膀,眺望遠方,開始煽情。
「比起朕的後宮,還有更廣闊的天地值得你去探索。」
他笑得人畜無害,不動聲色地戳破:
「陛下,同樣的話,您昨天對新科狀元郎也說過了。」
我:「嗯……啊?」
他怎麼知道!
謝斐洞若觀火,繼續扒我老底:
「末將還知道,您給江流閣少主、皇商沈氏長公子,還有那位,清冷卓絕的姬姓琴師,都送了不同的『定情信物』。」
「嘶——」
此時正值深夏,我卻莫名感到全身發涼。
……他懂什麼!
身為女帝,有時候當然要用些……兵不血刃的手段制衡朝堂!
對!制衡朝堂!
我邊轉移話題,邊踩著碎步往外挪:
「奇怪,今天怎麼這麼冷……唉,不說了,朕要回宮烤烤火……」
「陛下。」
謝斐拉住我的手腕,頗為曖昧地上下摩挲,所過之處寸寸肌膚燎起火焰,灼熱滾燙。
他垂著眼:
「末將不怕等,末將隻怕,來日功成名就,載譽而歸時,羅敷已有夫。」
我在他頭頂摸來摸去:
「乖,乖啊……朕向你保證,以後你的孩子,絕對是朕最疼、最寵、最喜歡、最器重的一個!」
餅,潑天的大餅, 張口就畫。
不愧是我。
他眼中升起微芒:「當真?」
我信誓旦旦:「真!絕對真!」
實則暗暗咬牙——這男人,真不好騙!
18
除了養父母, 我還花重金,叫人把娘親尋回了宮中。
宮中每年都要放一批到年齡的宮女出去。她生下我後,便混入其中, 悄悄出宮了,支了個豆腐攤,過著沒煩惱的逍遙日子。
我想象中同她的相處,是母慈女孝。卻未料到, 這是我痛苦的開始。
本來我的作息是寅時起床, 穿衣梳妝, 然後卯時上朝,但她非叫我再加一項晨練。
我叫苦不迭。
不僅如此,一日三餐,她還要親自下廚。
她言辭懇切:
「當年懷你的時候我營養不良, 你生下來,像小貓一樣輕, 身上一點肉都沒有。這是從娘胎裡帶來的虧空,你現在要多吃, 多鍛煉, 補回來。」
於是。
第一天, 我從滿盤鹽巴中翻出了一點菜葉。
第二天,清蒸螃蟹夾住了我的筷子。
第三天的鰣魚膾還算正常, 但下午,我開始上吐下瀉, 最後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第四天……
第七天大早,我親自幫她把行李搬上馬車。
「娘,這本《萬域圖志》, 是前朝行者耗時三十餘年,遊歷四方,編撰繪制而成的。」我抖了抖手中的書,強調道,「孤本!朕可給你找出來了,快去追求你快意瀟灑的人生吧。」
「诶?」她揚起清澈的眼, 「不是你說,我們母女情深緣淺, 要我來宮裡再續前緣的嗎?」
我頓時頭皮有點發麻:
「夠了, 朕說夠了。」
可她晚上回宮時,脖子上帶了幾道紅豔豔的吮痕。這期間發生了什麼,陛下一看便知。
「(這」「玩去吧, 什麼時候玩夠了,想我了,或者沒錢了,隨時都可以回來。」
她見錢眼開, 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哎——呀!你可真是懂我!我就是因為沒想到要用什麼借口開口要錢, 才留在這裡的!」
「走嘍!」
車夫抬手一揮鞭,帶起一陣風,吹得我鬢邊碎發飛起又落下。
「?」
我愣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宮道上揚起陣陣馬蹄聲。
車輪滾滾, 朝著遠處的風景和未來的明天奔去。
山高天遠,雪北香南。
江河湍湍奔流不息。
大漠荒草生息不絕。
這江山多嬌,無處不風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