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的媽媽看著電視裡的北京天安門淚眼婆娑。
「真想去看看天安門。」
這句話我記了整整三年。
所以我用三個月的工資購買了三日全家遊,並仔細規劃好所有的路線。
直到媽媽把滾燙的熱粥潑到我的臉上。
「不許去!」
於是我買了去西藏的票,去了我最想去的布達拉宮。
提交出國就職的申請,隻留下一句「堂前盡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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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熱粥順著我的發絲墜落在地時。
我清晰地感受到滾燙火辣的觸感,臉頰已經被燙傷了。
沒等我繼續說話,她的巴掌再次落了過來。
媽媽滄桑的臉上帶著恨意。
「為什麼我老了你還是不肯放過我?」
媽媽聲嘶力竭地控訴著,「就一定要讓我想起是你害S了言青嗎!」
這是我親手給她熬的養生粥,她這幾天一直念叨著想吃。
但在我開口說要帶著她去北京看看時,她不帶一絲猶豫地把碗砸了過來。
她拿走我的證件和通訊工具,病態地將我鎖在小黑屋裡一周。
錯過火車、錯過酒店…
媽媽卻是站在門口,癲狂大喊。
「不許去!都不許去!」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S去的哥哥最想去的地方,便是天安門。
五歲那年,因為打碎了媽媽最喜歡的一個碗,我偷偷躲進山間草叢。
每次我隻要犯一點兒錯,就換來媽媽的打罵。
就當我以為躲藏就能相安無事時,我遇上了下山覓食的狼。
危機時刻,哥哥以身作餌引開群狼。
再見時,他的屍體被村民從深井裡打撈出來。
母親跪地抱著泡得浮腫的哥哥嚎啕大哭。
我就呆愣愣地看著,聽著來自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什麼叫做永遠的離開。
那時父親上工意外去世,哥哥又相繼離開。
對媽媽來說,天徹底黑了。
她哭得歇斯底裡。
「兒啊,你怎麼丟下媽媽就走了,你要我怎麼活,你還不如帶我一塊去S呢!」
她瞥到我哆哆嗦嗦的身影,目光變得狠厲。
媽媽一手提著我的領子,拖拽著朝井邊走去。
「都怪你!要不是你哥出來找你!他就不會被狼咬!也不會失足掉進井裡!」
「你去把你哥換上來!去!我隻要他活著!」
眾人看出媽媽意圖,連忙來阻止,「這不關孩子的事啊。」
看他們護著我,媽媽抹著眼淚癱倒在地。
「一切都怪她,是她害了我的孩子!她這個掃把星。」
「她也是孩子!」
媽媽隻是看了我一眼,「不是!她才不是。」
原來,我不是媽媽的孩子。
我一直都知道媽媽不喜歡我,但我找不到原因。
她買的水果從來隻會在我不在時塞給哥哥。
也隻會給哥哥縫制好看保暖的毛衣手套,隻會朝著他露出溫柔繾綣的笑。
媽媽不讓我給哥哥守靈。
趁著她昏昏欲睡時,我悄悄地蹲在棺材旁邊,透過那一縷縫隙,看著哥哥。
「哥哥,起來陪我玩。」
「別睡啦。」
瞥到哥哥扣子歪歪扭扭,我想將棺板推起,給他整理。
伸手時被媽媽瞥見,她抬起棺蓋重重壓在我的手上。
「啊。」
我捧著近乎砸變形的手連連後退,梗著脖子。
「不許碰你哥!滾開。」
「你別以為你哥走了我會對你好,休想。」
這些年她冷漠又矛盾。
終於,在我二十歲的時候被迫原諒了我。
用一碗加了雞蛋的生日面,填滿了這些年消散的母女情。
「吃了這碗面,從前的事情都不計較了。」
彼時,她花甲之年,半截入土。
2
媽媽把我從房間裡放了出來。
我哆嗦著身體,精神渙散。
那間屋子是媽媽為了懲罰小時候的我特地建造的。
那些可怕的記憶猶如刀子卷土重來,不停地戳著我的皮肉,直到血淋淋。
她抱著我大哭。
媽媽頭發花白,皮膚也暗沉長褶,一雙歷經風霜的手像極了樹皮。
當厚厚的繭子剐蹭我的後背。
「對不起言紅,我還是接受不了你哥哥的離世,你能原諒我嗎?」
「媽媽不能再沒有你了。」
她那雙憔悴的眼睛黯淡無光,緊緊捏著自己的圓形拆蓋項鏈。
裡面是哥哥小小的肖像。
媽媽捧著我的臉端詳,發現臉頰邊仍舊紅的嚇人。
她驚詫地出聲:「媽媽不知道那個粥這麼燙,對不起。」
「沒事,我傍晚回去。」
我特地請了一周的年假想陪著媽媽去北京。
卻是在昏暗的六天反復推敲著世人所說的「母愛」。
為了讓我忘掉,媽媽忙碌著做了一桌子菜,她見我要走,局促地搓手。
「你看你回來都沒有好好吃飯,吃點兒吧。」
我看著桌上的十道菜。
全是哥哥愛吃的。
「我沒胃口。」
「言紅,你是想我的心意都白費嗎?」
最終,慚愧戰勝了所有委屈。
我坐了下來,不停地往嘴巴裡塞。
「你沒事別老請假回來看我,我挺好,你好好賺錢,以後我還指望你養老呢。」
媽媽和我沒有共同話題。
我們兩個總是透露著一股尷尬和疏離,就像是有一面隱形的牆。
「我的項目被另外一位同事偷竊了,我隻是想散心。」
我說著我請假的另一個原因。
「她說自己的親屬是公司高層,說我狀告無門不如乖乖認命。」
我等待著她的回答。
心裡滿是期待。
隻要聽到一句安慰的話,我心裡就會分外好受。
隻要說一句。
下一秒,媽媽面色變得嚴肅。
「那你少惹她,項目讓了就讓了…沒多大事。」
「我們窮,惹不起事。」
我頓住筷子。
隻覺得眼睛酸澀,一陣隱隱的痛感爬上心頭。
「好。」
我還記得哥哥獎狀被他人用關系換走時,媽媽跑學校跟人據理力爭。
「這本該是他的!換回來。」
我再也吃不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機上。
十幾年的洛基亞,哥哥兼職送的。
她修了又修,格外愛護。
有天我攢錢給她換了新機。
她卻惡狠狠喊我退掉。
「你有這錢不如花在你的學習上!你什麼時候能及得上你哥!」
哥哥是村裡都知曉的優異學生。
獎狀能夠掛滿整整一牆,科目考試也能拿到滿分。
他是天才,前途也將會是一片光明。
卻因為我,留在了最燦爛的十七歲。
3
傍晚。
我來到閣樓收拾雜物,收到上司發來的信息。
【這個機會真的不考慮一下嗎?等你在國外穩定下來把你母親接過去也不遲啊。】
我想著晚點再回復。
忽而在一個鏽鎖的盒子裡翻出兩封泛黃的遺書。
那是我S了十幾年的哥哥言青所寫。
寫給母親那一封,第一句便是。
【我患了癌,醫生說我僅剩下兩個月。】
裡邊字字句句寫滿了對家庭的愛意和慚愧,故而不願拖累家庭選擇投井自盡。
我顫抖著拿著這封信件,隻剩下滿天鋪地的冰冷。
媽媽知道嗎,這封遺書。
「怎麼還不下來?」
媽媽的催促聲響起。
我將兩封信揣在身上,狂奔下樓。
「媽媽,哥哥他。」
媽媽聽到哥哥二字,冷冰冰地看向我,「我說了,我不想聽見你提他。」
她從玄關的抽屜裡拿出專治心髒的藥,兌水喝下。
放下茶杯時,又溫柔地朝我笑著。
「歇會兒吧,待會兒你就要走了。」
這一瞬的轉換讓人猝不及防。
可我太想告訴她真相。
告訴她,這一切並非全都是我的過錯。
告訴她又能怎樣?讓她再次承受一遍喪子之痛嘛?
話到嘴邊,卻成了。
「媽媽,這些年我…好累啊。」
我一直遭受的,原來都是不屬於我的苦痛。
而我在為誰贖罪呢?
我眼睛蓄著淚花,盯著她。
媽媽看著我,語氣平淡。
「這些年誰不累?生而為人,這是你該受的。」
我心裡咯噔一跳,沒有再說,隻是靜靜地消化著這句話。
依舊沒有等到,我所期盼的安慰。
上車前,突然扯住我的車窗。
她神色焦急,不停用手觸碰空空的脖子。
「紅紅,我的吊墜,我的吊墜怎麼不見了。」
「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它哪裡去了,啊,你快幫我找,快。」
這是我再一次見到她情緒失控。
「媽媽,我現在不回去的話天色暗下來不好開車,不安…」
全。
話還沒落下,媽媽便將我從車上拽了下來。
我的腳不慎踩到油門,車子橫衝直撞撞上了一旁的圍牆。
所幸我眼疾手快踩下剎車,這才無恙。
看著凹陷的車前,媽媽臉上劃過一絲竊喜。
「反正這樣你也回不去了,就幫媽媽找找吊墜。」
「一定要找到吊墜。」
原來我的命比那條吊墜輕賤。
「我還要工作。」我道。
「反正你那工作也不掙幾個錢還遭欺負,這次正好辭了,咱不受那個氣。」
「媽!」
媽媽揚起巴掌,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不再打我。
不是突然醒悟……而是,怕她老了以後,我也這樣對她。
媽媽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她抖得厲害。
「算媽求你了,我不能沒有它。」
這是媽媽求我的第二件事。
第一件,求我把哥哥換回來。
4
我和媽媽將家裡翻了個遍,無一所獲。
最後,她領著我進了一個房間。
「我昨天就在這待了一會兒,會不會就掉在這兒了?」
我扯著嘴角,眼睛不停端詳著哥哥的房間。
他的房間沒有窄小的空間,沒有陰暗潮湿的味道,亦沒有灰塵。
小時候我就知道,哥哥的房間總能照進溫暖的陽光。
他的牆面全是獨屬於自己的勳章,以及他喜歡的各式海報。
我匍匐在地上,終於在一個縫隙裡找到了卡在縫隙的吊墜。
「媽媽,找到了。」
媽媽聽罷,一把將我推走。
我身體不穩,額頭翛然磕在衣櫃的尖角。
傷口又深又長,待血液跌落在地時,媽媽仍是全神貫注地伸手去夠吊墜。
「太好了,找到了。」
「言青,你嚇S媽媽了。」
她親吻著沾染著灰塵的吊墜表面,著急地打開查看內部。
哥哥的小相安然無效。
媽媽緩過神,「走吧,別待在這兒了。」
她此時才注意到我的額頭。
「怎麼這麼不小心?我抽屜裡有藥,去處理下吧。」
我戰慄開口,「那你呢?」
媽媽看著地板上的血漬,「給你哥打掃一下房間。」
她伸手想要觸碰我的傷口,卻感受到我的一陣哆嗦。
媽媽臉上閃過一絲復雜,「不是打你,我就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