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崔景和同我聊了許久,可更多地,她的言語間都是對漠北戰事的擔憂。


她說,如果蠻夷攻破漠北,第一個攻入的城池,就是海安郡。


 


她憂心她的家人,也同樣牽掛大乾的百姓。


 


她說那些戰火燃燒的地方,平民百姓又該如何自處。


 


「如果有機會,我也要像師父一樣,上陣S敵,平定邊疆。」


 


我站在景和身後,目之所及卻隻有上京這一方人家,我實在有些難以想象,顛沛流離該是何樣。


 


8


 


大乾二十九年春分。


 


宮裡舉辦大宴,要給太子殿下擢選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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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上京中的所有女眷都知道,崔景和就是未來的太子妃。


 


至於什麼宴會,無非是一個過場罷了。


 


崔府依舊同往常一般繁華,檐角輕盈翹起,榫卯相扣,外牆的每一處裝飾都透露著崔氏深厚的家底。


 


人人都說等崔景和當上太子妃,這崔府就又該修繕得更為豪華了。


 


將軍府與崔府同在城南,僅僅隔著兩條街的距離,每每下學後我坐著馬車回府,總能路過崔府。


 


不過我有一段時日沒見過崔景和了。


 


我去了崔府,這是同崔景和相識這兩年來,我好多次來這裡。


 


偌大的外牆在料峭春風中顯得有些冷寂。


 


崔景和見到我後,臉上浮現出驚喜,笑著迎了上來。


 


「阿棠,今日你怎得空過來一趟。」


 


我皺了皺眉:「這府中的人都去哪兒了,怎會這般冷清。」


 


崔景和頓了頓,然後道:「她們都跟著我來上京十餘年了,我想著今年春節,便讓她們回海安郡與家人團聚去了。」


 


我環視著偌大的崔府,好像從來沒有想到過,這般大這般冷清的上京,崔景和一個人在這裡長大,一待就是十三年。


 


我握住崔景和的手,道:「等選妃宴結束,你就能讓你的阿爹阿娘回來上京了。」


 


我突然很好奇海安郡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崔氏一族數十年前也是上京望族,舉族南遷也已三十年有餘。


 


聽景和說,海安郡從未下過雪,四季分明,百姓生活順遂安康。


 


9


 


說什麼來什麼,雪娘開始打點我的婚事。


 


她將一摞畫卷送到我的房中,讓我細細斟酌。


 


我垂著眼簾道:「雪娘,我不想嫁人。」


 


雪娘冷著臉說:「阿棠,我曾經一直教你,世道艱險,唯有此才是女子立身的根本。」


 


我原本該順從雪娘的話,就如同這十餘年來我從未違背她的意願。


 


可是雪娘啊,景和說女子的命也可以握在自己手中。


 


我張張嘴想說點什麼,就被雪娘打斷,「既如此,那便選戶部尚書之子蕭玉,我曾見過,這孩子溫潤如玉,同他阿爹一樣一身清正,也是頂頂的好兒郎。」


 


雪娘同阿娘提出這樁婚事時,阿娘摔了瓷杯。


 


「天下未定,你讓我如何去考量她的婚事。」


 


我推門而入的那一剎那,瓷杯正好碎在我腳邊。


 


清脆的聲音嚇得我愣住了神,我也正好聽到阿娘這般說。


 


雪娘抿著唇,緩步走到我身邊,蹲下身拾起碎片,淡淡開口道:「沈韻,阿棠是你的親女兒,難道你真的不為她考慮一點?」


 


阿娘轉過身,冰冷的視線落在雪娘身上,冷笑道:「這十餘年你將她養成了同你一個模樣,你大可替我來為她操辦這些事情。」


 


「你明明知曉唯有嫡母出面主持的親事才能讓阿棠不被夫家、不被上京女眷輕看。」雪娘的聲音也染上了寒意,「你哪裡配當得一個好母親。」


 


阿娘眉梢染上怒意,拔高音量打斷了雪娘的話,「你現在事事想著要為阿棠好,可十二年前你眼睜睜地看著雲琛溺水而亡的時候,可有想過為她好,為我好?」


 


阿娘話音一落,整個大堂之中陷入S一般的寂靜。


 


我SS咬住下唇,手捏成拳,抬眸望向雪娘,隻見雪娘踉跄一步,臉上血色褪去,沉默良久,她道:「是,你沈韻心裡想著的,永遠都隻有你的蒼生百姓。」


 


10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聽說了這樁往事。


 


阿娘口中的雲琛,是我的雙胞胎哥哥。


 


在雪娘過門三年後,我在同兄長玩鬧時,不慎失足跌入湖中,兄長艱難地將我推上岸,自己卻永遠葬身在那冰冷的湖面下——那時阿爹阿娘正在虎城剿匪。


 


我被救起後生了很大一場病,醒來後便忘記了所有的事情。


 


聽別人說,事發之時,雪娘就在場。


 


人們都說雪娘這般的女子,極為擅長後宅那些勾心鬥角之事,為了阿爹的寵愛,竟對一個將滿五歲的小孩下手。


 


雪娘從來沒有解釋過,可她養了我十餘年,我知道她不是這樣的人。


 


可阿娘呢?


 


明明不喜雪娘,卻執意為了她的家國天下丟下我十餘年不管不顧。


 


是因為覺得S去的為何是哥哥而不是我嗎?


 


雪娘撂了杯子,步伐不穩地離開大堂。


 


那是我見過她最失禮的樣子。


 


房中僅剩下我和阿娘對視著,她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卻沒有說一句話。


 


我突然就很想知道,這復雜的情緒,是愧疚還是無措?


 


我開口問她:「阿娘,你也恨我嗎?」


 


自那夜後,雪娘大病一場。


 


每每我去看望她時,她總是虛弱地躺在床上,摸摸我的頭道:「阿棠,你莫要怪我。隻是這樁婚事,一定要盡早定下來。」


 


我不知她為何如此著急,隻是事情暫被擱置的間隙,另一則消息打破了上京的平靜。


 


11


 


宋江率領的二十萬京畿大軍打了敗仗,蠻夷軍隊攻破了漠北城將戰火燒到了中原上。


 


聖上下旨割地百裡向蠻夷求和。


 


同日,封崔景和為景和公主,擇日啟程前往漠北同蠻夷部落王子成婚。


 


昏庸的帝王、不才的將領、割地百裡、送公主和親……這一樁樁一件件荒唐事,都寫在大乾二十九年的春天裡。


 


消息傳遍整個上京的時候,我正在房中翻閱著賬本。


 


與這個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皇帝的一封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雲氏女雲見棠蕙質蘭心,容貌上乘,才華俱佳,特封太子妃,年末完婚。」


 


一紙詔書,將我慌亂的思緒砸了個細碎。


 


我跪在雨裡,瞬間如墜冰窖。


 


宣旨的公公叫了我三遍,我才緩過神來,搖搖欲墜般,接過了這道聖旨。


 


「臣女,謝聖上。」


 


我是太子妃,那崔景和呢?


 


待宣旨公公走後,我慌亂起身,抓住昭昭,我問她:「你們都在跟我開玩笑呢是吧?」


 


昭昭紅了眼,低頭不語。


 


我陷入了詭異的魔怔,低著頭喃喃自語:「都是假的,大家都是騙我的。」


 


突然回過神來,我突然向外狂奔去,直到在院子門口,被阿娘的人攔住。


 


我拽著阿娘的袖子,有著頭乞憐般的目光望著她,我多希望她告訴我,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可是我沒有錯過她眼中的哀傷,她揮揮手,下令道:「帶姑娘回房,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讓她離開半步。」


 


阿娘說,這是聖旨,聖旨難違。


 


不然,所有人都得S。


 


我砸了窗,翻了牆,躲過皇帝派來的層層守衛,爬上了崔府院中高高的亭臺上。


 


我看見崔景和時,她正坐在閣樓軟榻上靜靜地擺弄手中的匕首。


 


她笑著向我點點頭,卻一點不意外我出現在這裡。


 


她抬頭看天,指著最亮的那一顆星星說:「阿棠,你看那是回家的方向。」


 


回想起前些月裡邊軍大敗,而上京城內依舊喜樂洋洋的氛圍時,到後知後覺地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預示。


 


我問她:「崔景和,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是這樣。」


 


從邊關局勢急轉直下時,從太後頻繁召她入宮時,從她問我太子殿下如何時,她就早早地猜到了這一切。


 


12


 


歷代君主無能,犧牲的永遠是女子。


 


大乾沒有公主,最擔得和親之任的,唯獨隻有太後親自教大的崔景和。


 


崔景和踩著軟榻站起身來,「皇帝昏庸無能,雲將軍被迫交出帥印,我早早猜到了有這樣一日。太後教養我,希望我在詩書禮儀上做得比你們所有人都優秀,才擔得起太子妃的位置,而她選擇我,卻僅僅是因為我背後站著崔家。這上京城裡,人人都說將軍府的女兒雖在姨娘的教養下長大,卻出得亭亭端莊。這般出色的你,才應該是太後偏愛的樣子。」


 


崔景和我對視著,語氣中夾雜了歉意,她說:「其實阿棠,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是有私心的,我希望你能替我。」


 


她搖搖頭,又道:「可是我認識你後,卻後悔了。你這樣好的姑娘,已經很難了。」


 


有淚水好像在眼中打圈,我SS咬住唇搖著頭。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說要嫁與天底下最優秀的男子,我想太子殿下也不錯——就當是補償你了。」


 


我伸出手,聲音顫抖著說:「崔景和,我替你去漠北,我不要補償,我把自由給你。」


 


景和隻是摸著我的頭,笑著說不用。


 


「百姓罹難,倘若和親能換得片刻安寧,就當我替將軍上場S敵了。」


 


「阿棠,你還不知道吧,聖上割地求和,舍掉的就是海安郡。」


 


「這樣也好,就當回家。」


 


送崔景和離開的那天,我遠遠見了她最後一面。


 


老皇帝按照公主出嫁的所有禮制,宴請了所有的朝廷官員、世家貴族,送崔景和離開。


 


我跟在阿娘的身後,陷入長久長久的沉默。


 


我聽見上京女眷發出沉沉的嘆息。


 


臺上的崔景和,人群中間的崔景和,身姿是那樣地挺立,一步一行,是那樣落落大方。


 


我剎那間鼻尖一算,和崔景和相識,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年。


 


她在我面前那樣恣意灑脫,都讓我差點忘了,她也是太後教養出來的京中閨女,一顰一笑皆挑不出半絲過錯。


 


隔著人群,她似乎也看到了我。


 


那日阿娘的人找到我要帶我回府時,崔景和讓我放心大膽地向前走。


 


她說:「阿棠,要保重。」


 


我說:「崔景和,給我好好活著,等我帶你回家。」


 


我討厭這裡,把我變得越來越像崔景和,也把崔景和變得越來越像我。


 


13


 


其實我會武功。


 


雪娘教了我琴棋書畫禮,也找了師父教了我練劍,隻是她從不允許我讓外人知曉。


 


每當我問起她時,她隻道:「上京氏族,對女子多為苛刻。」


 


我原來並不懂,可是後來也漸漸地明白了。


 


其實雪娘也是恨的吧,她原本那般高門大戶的女子也亦有傲骨,她愛我阿爹,也能因為阿爹成親而藏起這份情。


 


若非這般荒唐的算計,她原本也該有幸福安穩的一生,而不是守著這四四方方又空蕩的庭院,養育一個並非自己所出的孩子,從此就是十五年。


 


她知道把我養成同她一樣克己復禮的模樣,好將我的阿爹阿娘心存芥蒂。


 


可她又那般不舍,又教會我亂世中自保的功夫。


 


崔景和離開上京的第五個月,雪娘的身子更差了。


 


原本還能下床走走,去院裡散散步的雪娘,卻躺在床上難以起身。


 


我每次深夜經過她窗前時,她總是咳得那樣痛苦,卻在白日裡見到我時,佯裝得自己很好。雪娘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病了,所以讓我學習打理府中事務,所以為我的婚事擔心。


 


探望她時,她總撐著身子坐起來細細叮囑我很多事,她擔心我偶爾使小性子,擔心我入東宮後萬事艱難,如履薄冰。


 


她說:「阿棠啊,我原本不願讓你入宮。這宮闱中,困住了多少女子。」


 


我明白雪娘的意思,可我總覺得這上京處處是宮闱,困住了阿娘,困住了崔景和,困住了雪娘,也困住了我。


 


雪娘養育我是為了氣阿爹阿娘,崔景和接近我是為了利用我。


 


這些原本帶著層層目的對我好的人,卻在離開的時候,盡了全力為我規劃出一條最好的退路。


 


我多希望,她們僅僅是為了利用我。


 


可是越想留住什麼,越留不住什麼。


 


大乾二十九年深秋,雪娘在我的懷裡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最後時,她說:「阿棠啊,我沒有不救雲琛,可是你們落水的時候,下了好大的雪,我的雙腿就像凍住了一般我怎麼也動不了。」


 


她哽咽著,我紅著眼拉住了她的手,「雪娘,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十多年前雪娘跪在雪中求她的阿爹別放棄她的時候,雙腿就落下了病根,從此每逢風雪夜,就動不了一點。


 


而她跪在雪中的大聲哭喊求救,換來了我的一線生機。


 


而那個名叫雪娘的人,從此見不得一點雪。


 


最後的最後,她緊緊拉住我的手,說:「阿棠啊,你要萬般照顧好自己,然後好好活下去。」


 


按照雪娘的意願,她的葬禮一切從簡。


 


我和昭昭將雪娘埋在城郊的梅林下,年年臘月,我都會想念雪娘的梅花粥。


 


我在雪娘的墓碑上提筆刻下——路雪瑞之墓,長女雲見棠立。


 


大雪兆祥瑞,願我的雪娘,生生世世平安喜樂。


 


14


 


我和太子的婚約依舊作數。


 


封崔景和為景和公主和親漠北的那日,太子殿下在長信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他祈求他的父皇、他的皇祖母改變心意,卻依舊未果。


 


我知道,在太子母妃逝世後那些年裡,在崔景和獨自成長在上京的那些年裡,他們曾經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後來我見過太子殿下,在景和出嫁的大宴上,原本意氣風發的少年才俊,卻在一夕之間憔悴了太多。


 


再見到太子的時候,是在雪娘逝世後的第三日。


 


雪娘的離開,阻止不了這場婚約。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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