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那麼一刻,我忽然覺得,她不是那麼喜歡秦易,也不是那麼討厭皇上。


她隻是想逃離深宮罷了。


 


第二日晌午,內務府那邊來了人,說今夜李娘娘侍寢。


 


李娘娘醒時,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奇怪的是,她既沒有撒潑,也沒有動怒,隻是呆呆的倚在床沿邊,問我今日是不是三月十七。


 


我掐手算了算日子,的確是。


 


她纖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如春日朝露,似是在回憶著什麼。


 


忽的,她坐直了身子,喃喃自語道「是該去上柱香了。」


 


我給一旁的宮女遞了個臉色,翠濃阿秋輕輕頷首,熟練的為娘娘梳洗打扮,還特意選了件素淨點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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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娘娘細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一張臉如出水芙蓉,隻是少了幾分往日的靈動。


 


略微失神後,她打開了右手邊的妝匣,纖指在各種首飾上緩緩拂過,從中挑了一支桃紅玉簪,將發間玲瓏釵子上的換了下來。


 


「好看嗎?」她回過眸來問我,眼含笑意,點點玉光席卷而來,襯得她溫柔精致。


 


我一下子就看呆了,奈何胸無點墨,隻會痴痴的說「好看」二字。


 


她滿意的笑了。


 


李娘娘說要帶我去個地方,口口聲聲說是帶我,她步子卻飛快,若不是我拼了命的往上趕,恐怕早看不到她人影了。


 


路上也有宮女妃嫔朝她行禮,可李娘娘卻像見了閻王一般,別人一拜,她逃的就越快。


 


等到了地方,娘娘才偷偷告訴我,她把宮裡的教習姑姑打了一頓,所以沒人願意教她宮廷禮儀,她自然不知怎麼回禮。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娘娘,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等笑過了才發覺所來之地一所極其偏僻的宮殿,娘娘徑直走了進去,我緊隨其後。


 


大殿內空無一人,隻擺了一個小小的牌匾,許是日子長久了,牌匾上隻能依稀看得清一個「皇」字。


 


李娘娘未讓我上前,我便站在原地,看她熟練的俯首燃香,看她痴痴的盯牌匾,看她隻字不言。


 


我猜想著這是何人,卻又覺得這是主子的家事,自己不能逾越了規矩。


 


李娘娘朱唇微張,隻喚他「阿瑾。」


 


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了下來,她說「昨個易哥哥來退了婚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走下去。」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口中喃喃「阿瑾,這深宮,我終究是逃不出去了。」


 


我悄悄退了出去,將虛掩的宮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娘娘還說了許多話,大抵都是一口一個「阿瑾」。


 


她眼裡有眷戀,有溫柔,也有我從未看到過的憂愁。


 


不知為何,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總能想到少女時期的李娘娘,想到暖風拂過她淡粉色的桃花繡裙,她執扇不語,雙眸含笑。


 


而她身旁站著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年,有那麼一刻,兩人對上目光。


 


她說「阿瑾,你帶我走。」


 


或許少年微微點頭,或許少年牽起了她的手,可他們的結局,總歸不是好的。


 


李娘娘推門走了出來,臉上仍是帶著笑,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偽裝的極好,連眼角的淚痕都抹得幹幹淨淨,可離開之際那一秒的恍惚,終究是將她的出賣了個徹徹底底。


 


她走的很慢,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個回首。


 


回宮之時已是傍晚,阿秋點上了宮燈,翠濃把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紫宸宮也多了些人煙氣兒。


 


皇上來時已入了夜,李娘娘也懶得迎接,隨行的公公稟退了我們,還順手關了門。


 


我們紫宸宮的一眾宮人都被打發到了長廊之上,翠濃阿秋是舊相識,兩個丫頭你一句我一句說著宮闱中的趣事,抿嘴輕笑。


 


水風忽來,她們的話我倒也能聽到一兩句,無非就是孫尚書家的女兒剛入宮就被封了妃,憐貴妃為何頻頻侍寢卻始終無孕,以及哪個宮女爬上了龍床,著實無趣。


 


寢殿內忽然傳來東西破碎的聲響,我急急忙忙的跑了過去,隻見元公公席地而跪,口中喃喃著「皇上息怒」。


 


皇上正踩著滿地的碎片,一步一步朝娘娘走去,


 


李娘娘倒也絲毫不懼,直直的望著他。


 


我緊挨著元公公跪了下去,把頭埋得很低很低。


 


「李致芸,」他的嘴角幾不可聞的抽搐了一下,似在壓抑著內心中的怒火「朕與你年少相識,待你也算不薄,」


 


「你為何總要拿這些話來惡心朕。」


 


「不薄?」李娘娘笑了,眉眼裡是深深地挖苦與諷刺「你明知道我厭惡什麼,卻還要把我囚在深宮,這就算待我不薄嗎?」


 


「住嘴!」皇上揚起了手,而下一秒,手掌卻落到了她的發間,摘下了她那支桃紅玉簪。


 


頃刻,李娘娘突然變了臉色。


 


幾乎是同一時間,「哐當」一聲,玉簪被摔的粉碎,碎片四濺迸起,有片碎玉斜斜削過李娘娘的雙目,幸得老天保佑,她避開了。


 


「紫宸宮所有奴才罰俸一年,靜妃不識大統,無宣,不可踏出宮門一步。」皇上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甩袖離開了此處。


 


「起駕回宮!」隨著元公公的一句高喊,紫宸宮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李娘娘後退了幾步,近乎脫力般的倒在了軟榻之上。


 


「奴才將這裡收拾收拾。」我笑著寬慰道「許是皇上最近太過操勞,心煩意亂,才摔了娘娘的東西——」


 


「他故意的。」娘娘的眼眶微微泛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見不得我好,也見不得我念他。」


 


我一時無言,把目光放在了別處。


 


娘娘告訴我,這支桃紅簪子陪了她五年。


 


五個春夏秋冬,哪怕隻是個物件,也有了感情。


 


我下意識的問,這簪子怎麼得來的?


 


等話一出口,我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趕緊閉上了嘴。


 


李娘娘淡淡瞥了我一眼,並未有太大的反應。


 


「娘娘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悄悄退了幾步,想要離開。


 


「這簪子是阿瑾送我的,」她緩緩看向窗外,今夜的月光格外的清透,照的四下如籠輕紗。「可是我把它弄碎了。」


 


我停下了腳步,聽娘娘講述著心事。


 


她說今夜很美,認識阿瑾的那夜也是如此。


 


京城人人都知,李將軍之女李致芸是泡在蜜罐裡長大的,從小未受過責罰,就連偷了家中的還魂花此等大事,也不過是禁足兩個月罷了。


 


可她素來自由慣了,才第七天,就受不了了,吵著鬧著非要出去。


 


李夫人雖疼女兒,但也知道此事在夫君心中的分量,連眼也懶得抬,隻細細吩咐著女兒兩個傍身丫鬟「仔細著點,中秋未到不許開門。」


 


「娘~」李娘娘軟軟的叫了一聲「可今個兒是花節。」


 


「管你什麼花節水節的,沒有你爹的令,你休想踏出房門一步。」李夫人眉頭一皺,神色有些冷淡,都怪自己平日太寵這個女兒了,才會把她慣的無法無天。


 


娘娘自知理虧,吐了吐舌頭,也沒再說什麼了。


 


李夫人前腳剛出了後院,後腳就傳來消息,說是四皇子來了,有事找小姐商議。


 


「她一個尚未及笄的丫頭能商議什麼?」


 


傳話的管家抖了抖須白的胡子「四皇子也沒透露什麼,隻說太子在迎春樓等著呢!」


 


太子?李夫人細細揣摩了下,覺得定是太子妃一事有望,便急急忙慌把女兒放了出去。


 


天色已晚,霞光悠悠褪去了。


 


李娘娘伸了個懶腰,用手肘碰了下身旁的少年「多謝。」


 


四皇子負手立於街市之間,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必,你因我受罰,我不會坐視不管的。」


 


「呦,還挺知恩圖報的嘛!」她打不禁側目,又瞧今日節會十分熱鬧,訕訕笑道「不如好人做到底,陪我逛逛。」


 


他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李娘娘隻當他是同意了,拉著他的袖口就往人群裡跑,先是選了一些女娃子的小物件,再站在高臺前聽了會戲。


 


等玩累了,便在湖邊坐了下來。


 


娘娘把買來的東西一一擺開,挑了兩件合心意的親自戴上,剩下三件嘟囔著要送給兄長,嫂嫂。


 


「拿這麼便宜的東西送人,你也不怕丟人。」四皇子細密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似在忍著笑意。


 


淡淡月光下,她露出了一個好看的笑「禮輕情意重嘛,這還多了一樣,給你那個小宮女吧。」


 


「吶!」李娘娘把最為精致的青玉手镯遞了過去,四皇子伸手去接,也不知怎麼這麼巧,镯子未接到,隻碰到了個軟嘟嘟的小手。


 


她臉「刷」的一紅,將東西砸在了他身上「收著!」


 


四皇子自知理虧,幽黑的眼睛沉了沉,靜靜窺著娘娘的側臉。


 


夏末的月光透過湖水倒影上來,映著少女的面容如白玉般清透精致,更襯的她的眸子比星月還要明亮。


 


他看呆了,豈知少女微微轉頭,正與他對上了目光。


 


這次臉紅的,換成他了。


 


夜半時分,兩人一前一後的回了將軍府,四皇子不好進去,隻將她送到了大門處。


 


「四弟,你好生胡鬧。」花影下徐徐走出一位公子,錦衣玉帶,氣度不凡「私自離宮,可把母後急壞了。」


 


待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後,四皇子松了一口氣「我特意叮囑過意柔,說身體不適,不見任何人,怎被發現了?」


 


「意柔到底隻是個丫頭,母後三兩句話她就招了。」他緩緩解釋道,繼而看到一旁的李娘娘,輕笑著「這位便是李家妹妹吧,那日宮宴妹妹走的太急,卻連一睹芳容的幾會都沒有。」


 


娘娘猜出了他的身份,盈盈一拜「那日宮宴家中確有急事,讓殿下失望了。」


 


他自踏月而來,滿眼笑意「我母後與你娘親是閨中好友,芸妹妹不必這麼客氣,喚我阿瑾就好。」


 


李娘娘抬首去望他,見他眉眼清致,謙和有禮,一下添了許多好感,羞著臉喚了句「阿瑾。」


 


這一喚,就喚了半生。


 


「他將桃紅玉簪給了我,說是初見的心意。」想起往事,李娘娘有些難過,也有些嘆息。


 


「阿瑾待我極好,會的東西也多,每次他的混賬弟弟惹我生氣,他總會變著法的哄我開心。」


 


「有時會給我講戲文,有時會為我撫琴,總之,他對我的好,千言萬語也說不清楚。」


 


「那怕他離世之時,也要替我安排好一切。」


 


將軍嫡女的身份,對李娘娘來說,是福。而對她以後的夫君來說,便是禍,若她再嫁於皇室之外的人,更是彌天大禍。


 


而秦家官位不高,秦家少爺性格篤實,待人處事之風與太子也甚是相近,十分合娘娘的心意,所以才有了婚約一說。


 


隻可惜之後發生的事,誰也難以預料到。


 


李娘娘見我怔了許久,笑著擺了擺手「不必為我傷心,這日子總要過下去,說出來反而心情更好了。」


 


隨後從妝匣裡選了幾樣首飾,扔給了我「今日你們因我受了罰,這些東西你們拿去典當了,算是補償。」


 


我看著這些東西,各個精致非常,價值不菲,雖心中一陣暖意,卻不敢收下「三喜家人都S絕了,要這麼多錢財也無用,況且娘娘平日待我極好,怎能算是連累呢?」


 


「你是個孤苦伶仃的,但翠濃阿秋可不是,她們一個要撫養幼弟,一個要給老娘治病,」娘娘靠在了墊上,欣慰的點了點頭「手裡缺不了銀子。」


 


沒想到娘娘平日裡大大咧咧,竟也有如此細心的時候。


 


我把首飾一樣樣分給了兩個丫頭,翠濃阿秋也懂事,不敢多說些什麼,隻面面相覷,心疼的看了一眼寢殿的方向。


 


今晚該我值夜,好不容易靠樹眯了會,卻被人硬生生的喊起來了。


 


原是宮門處站了個宮女,我本以為是哪家娘娘來了,走進了幾步才發現僅有她一人。


 


她站在陰影處,隻能看見盈盈身形,面容是一分也見不得。


 


「你是哪個宮的?」


 


她並未回答,隻把手中的錢袋扔給了我「這是補給你們紫宸宮下人的,莫要獨吞。」


 


如此多的銀兩,定不是一個宮女能拿的出,莫非是與娘娘交好的哪位妃嫔?


 


可為何不通報一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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