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踏步向我走來。
「夏清清,我來了。」
我抬頭看他,用視線一寸寸描繪他的眉眼。
還是愷悌君子的模樣。
「你一點沒變。」
「不敢變,怕你認不出來。」
「你怎麼會來?」
我知道,他伺候了五年的爺爺於年前去世。
Advertisement
他二叔二嬸通知他,讓他過了年就走。
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相繼去世。
他由爺爺拉扯長大。
幾年前,我父母去世時,他爺爺癱了。
他二叔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去伺候他爺爺,否則就把他爺爺送到鄉上的養老所。
去了那裡,不能自理的老人,活不過三個月。
他一下都沒有遲疑,就辦了退學。
走之前,他找到我:「清清,我不讀了。」
「但你一定要讀完。」
那時候,我身上隻有一個月的飯錢。
我不知道,靠自己能不能順利讀完。
怕我挺不下來。
他冒昧去拜訪了我孫老師,給孫老師講了我家裡的情況。
第二天,孫老師就找到我,問我為何有這麼大的困難,不去找她。
找她?我可以主動去找人嗎?
可我從小所受的所有幫助,都不是我主動的。
唯獨一次主動,是我找了大伯家的姐姐,求她教我識別野菜。
她往錯了教我。
我很怕主動求人。
我媽也告訴我:「我告訴你夏清清,你一定要學會靠自己。」
「這世上,沒有人不圖你啥就幫你。」
我不明白,我媽為什麼要這樣告訴我。
明明,舅舅有什麼事,都來找她。
舅舅有姐姐依靠。
為何我不能依靠媽媽?
我媽踢了我一腳。
她說:「你要有點自尊心,記住,不能求人,否則還不如S了。」
我不敢求人。
可我在郭林的指引下,學會了求人。
我對著孫老師哭:「孫老師,幫幫我。」
孫老師給我推薦了陪讀林雪的工作。
讓我沿著光明活了下來。
孫老師真的幫我。
她也真的看好郭林。
她對我惋惜:
「可惜了郭林那孩子。
「我打聽過,他是計算機系的好苗子。
「好幾個老師都說,他將來會在事業上很有成就。」
孫老師問我:「一定要退學嗎?」
「他爺爺,不可以送養老院嗎?」
我低垂著頭,低聲說:
「郭林由他爺爺帶大。
「他爺爺一直都對他很好。
「這世上,總有些人勝過世間的一切。
「對郭林來說,他爺爺就是這樣最珍貴的存在。」
孫老師覺得不可思議,她問我:「那你也認同他的想法?」
我點了點頭:「是。」
孫老師覺得拿追求事業、人生成就的時間和機會去陪伴一個沒幾年活頭又癱瘓的老頭,非常難以理解。
但她也說:「你們兩個,看起來都傻,但也都是這個世間最寶貴的存在。」
「能與你們建立關系,我覺得挺自豪。」
我哭了。
嗚嗚地哭。
孫老師坐在我身邊,一直等到我哭完。
領著我去了林雪家。
29
回憶最後落到眼前的郭林。
他正看著我,眼裡都是笑意。
他說:
「清清,你應該聽說了。
「二叔二嬸把我撵了出來。
「房子雖然是爺爺的,但是二叔認為都是他在後面幫襯,爺爺才能把我養大。
「所以,是我欠了他,爺爺也欠他。
「他也不管我多要,把爺爺的房子給他就行。」
「你同意了。」我非常確定。
他說:
「是。
「二叔二嬸說了,他們不指著我能對他們怎樣;我也別指著他們,找工作他們幫不上,找媳婦也幫不上。
「既然這樣,就斷了吧。」
「你答應了。」我又是非常確定。
他笑:「還是我的清清最了解我啊。」
我帶笑不笑:「我不是你的。」
他尷尬道:「是,清清不是我的,但我是清清的。」
「清清,我現在無家可歸,無處可去,聽說你有了房子,若去投奔,可否收留?」
「當然不行。」姥姥聽見了,一把推開郭林,「剛剛你給我說什麼下聘禮,我還以為要給我送禮?」
「我一把年紀了,受得起你一個小輩的禮。
「可若是想求娶我們清清,那不可能。」
姥姥用了很大的力氣,郭林沒有防備,差點摔倒。
我趕緊把他扶住。
又站到他面前,堅定地對說:「姥姥,我的事,不由你做主。」
姥姥正找來一把笤帚,要打郭林。
聽我這樣一說,笤帚揚起,卻怎麼打不下來了。
我的眼光太過堅定。
我的態度太過堅不可摧。
她使勁睜眼尋找,妄圖在我臉上尋找到我媽的外強中幹、外厲內荏。
可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
她顫顫巍巍,馬上就要倒下去。
秧歌隊不舞了。
二人轉不唱了。
看熱鬧的人都靜了下來。
都看著我和姥姥對峙。
舅舅跑了過來,一把推開我,對我大吼:「你姥姥她身體不好,你知不知道?」
「那又怎樣?
「因為有病,就可以憑借疾病來掌控他人命運嗎?」
舅舅被我說愣了。
「她有病,你還……」
「我還怎樣?」
我問姥姥:「我對你怎樣了?」
姥姥哆嗦著嘴唇說出不話來。
她終於確定,我不是我媽。
無論她用多少方法,我都不是我媽。
「你……」
我拉著郭林,去拿了我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我對著姥姥、舅舅說:
「此次過年,是我最後一次回來。
「我長成了什麼樣,想必你們也都清楚了。
「以後不要再對我抱有任何幻想。
「我走了。」
我又掃了舅舅一眼:「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我會盯著你。」
30
出村的路口。
我和郭林被攔住。
王為、小井、鄒文。
他們說,他們別無惡意。
就是大過年的,沒與心儀的姑娘牽手成功,很是遺憾。
希望我們能幫他們解了這個遺憾。
我不想講。
我和郭林。
我打算珍藏一生,一個人品嘗的。
可是,郭林卻捏了捏我的手,鼓勵我講。
他說:「清清,講吧,讓他們知道輸在哪。」
「我也安心。」
我對他笑了一下,那就講。
自己認定的男人,必須寵。
郭林比我大三歲,卻是我的同班同學。
他為人心細。
一入冬,就發現了我的秘密。
每節課不到十五分鍾,我就舉手上廁所。
幾天下來,所有的老師都對我有意見。
我緊張得不得了。
可我還是照例舉手。
就連鍾老師都皺了眉頭。
但是郭林卻知道為什麼,下課後,他找到了鍾老師。
告訴她:「清清不是上廁所,她是出去擤鼻涕。」
「她坐在我前面,每次舉手之前,她都努力地往嘴裡咽鼻涕。實在咽不下去,憋得不能喘氣,她才會舉手出去擤。」
鍾老師很震驚。
北方的小孩鼻炎的很多。
但這麼重的太少見。
她提醒我早點讓我媽帶我去看看。
我羞得低下了頭。
我媽不會帶我去的。
她認為我在大驚小怪,誰冬天不流鼻涕?
因為這個,我動了逃學的念頭。
是郭林,在放學後,拿出一個脖套給我。
他還給我演示:「往上一拉,就能護著口鼻,冷風進不來,你鼻子慢慢就好了。」
「那你怎麼辦?」
「我爺正給我織新的呢。」
我感動得直掉眼淚。
冬天裡,別的小孩都有帽子、脖套。
把頭和脖子捂得嚴嚴實實。
我隻有一個漏風的帽子。
我和我媽要過脖套,她說她不會織,也沒錢買。
每天我都頂著寒風上下學。
鼻涕伴隨我二十四小時。
但那天,我有了屬於自己的脖套。
就那麼一個小小的脖套,當晚就讓我的鼻涕少了。
戴了三天,能忍住上課不出去擤了。
可郭林打了噴嚏,我嚇壞了,要把脖套還給他。
他卻拿出來一個新的。
他說他爺爺給他織好了。
因為他,那個冬天我堅持了下來。
那個脖套,我從小學一年級一直戴到六年級。
每到周末,我都把它洗幹淨,再放到炕上烘幹。
那是我最珍貴的寶貝。
上了初中,我們村裡沒有中學。
隻能去十幾裡地外的鄉裡中學。
我和郭林結伴。
他是我小學時代,唯一的朋友。
小井也是我同學。
可我媽討厭王嬸,不許我和他來往。
我也曾交過幾個女同學,帶她們回家裡寫作業,被我媽罵跑了。
唯獨郭林,我媽從不多說。
郭林每天早上喊我上學,她會催我快點,別磨蹭,別讓人家等。
初中是九月開學,十月就冷。
一天早上,我和郭林一塊騎自行車,他發現我總是落後。
便用腳支住等我。
等我騎近了,他發現我兩隻手連回換著扶車把,導致速度慢了下來。
他問我為什麼不戴手套?
但他馬上就意識到,我不是沒戴,我是沒有。
每天冬天,我都把手縮在袖子裡。
他把手套分了我一隻。
這樣,我們都是單手扶把,速度都慢。
但是並駕齊驅,都沒凍到手。
你看我一眼,我看一眼。
都暖暖的,都笑。
中午休息時,他帶我去了市場。
用這個星期的飯錢給我買了一副手套。
接下來的幾天,他與我共用一份飯。
我倆的飯:饅頭、鹹菜,免費的稀粥。
我給他夾鹹菜,他給我盛粥。
吃了一星期,下個星期還想吃。
可郭林不許,他說這樣吃法,長不到高中。
上高中時,成績與我同樣好的郭林卻選了三中。
縣裡有兩所高中,一中是重點高中,每年能有三十多個學生考上重點大學,三中是普通高中,三年都沒出過大學生,去三中的學生,不是為了上大學,是為了混高中畢業證。
可郭林不是,中考後。
三中校長找上他,若他去三中,一律費用皆免,三年後若能考上本科,獎勵 5000。
郭林問:「那若考上 985 呢?」
三中校長差點原地跌倒。
確定郭林是認真的,校長豪邁許諾:「50000。」
郭林選了三中。
郭林給我解釋:「現在爺爺找二叔要錢,二叔的臉一次比一次難看。」
我懂。
初中時,我們天天攜手回家。
高中課業太重,我們都是住在學校裡,一周一回。
三中放學早,郭林先回去,一中放學晚,我比他要晚兩個小時到家。
他其實要等我。
但是他二叔說,他都多大了?還不知道幫家裡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