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驚訝:「你的毛筆字居然寫得這麼好。」
她又仔細看了看:「像你爸的字。」
姥姥沒說錯。
因為這就是我爸教我的。
小時候,我要和村裡的男孩子出去鑿冰撈魚。
我媽把我揪了回來。
說不能和那些野小子玩。
大冬天的成天關在屋子裡,憋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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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說別家女孩都能老實待在家裡,我為什麼不能?
因為那些女孩在學著納鞋底、織毛衣。
我也想這樣,可我媽不教。
她厭惡一切手工活。
我爸看我可憐,便提出來教我寫毛筆字。
那是我唯一從父親手裡學會的技能。
我爸毛筆字寫得好。
每逢過年,各家都會買來紅紙,找他寫對聯。
我爸教得很耐心,從握筆開始,一步步地教。
我學得很認真。
不久,我就能把字寫得很像樣。
我爸很驚喜,又手把手教我寫鉛筆字、鋼筆字。
我都學得又快又好。
我爸驚喜極了,他說:「老婆,咱這閨女將來能有出息。」
我媽嗤之以鼻:「寫個毛筆字能有什麼出息?平白浪費了這麼多紙筆。」
我媽再不肯讓我爸買紙墨。
我哭。
我爸卻說:「你媽最大的優點就是勤儉,會過日子。」
每學期我媽給我買的紙本都是往少了買。
寫完了一本擦幹淨接著寫。
她在村裡做赤腳醫生。
鄉裡給她配診單。
她會偷偷拿回來一本,用背面記賬。
我無意中發現,背面可以寫寫畫畫,差點樂瘋。
隻要我媽不在家,我就撕幾張下來,瘋狂地畫。
我喜歡畫畫。
美術老師說我有天賦。
我畫的木桶,他給了我一百分。
我媽看到了我畫的畫。
她給了我一耳光。
又把我所有的畫都給扔到了灶坑,一把火燒光。
她罵我我爸把我教壞了。
一天天腦子裡沒個正經事。
我沒哭,也沒鬧。
看著謾罵我的我媽,恍惚了起來。
我不懂她,真的不懂她。
我的成績很好,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
老師見到我,眼睛都發亮。
我拿著成績單給我媽,她眼睛也發亮。
可她不允許我畫畫,我特別擅長的畫畫。
她眼睛不會亮,會打我罵我。
我再沒撕過我媽的診單。
我蔫了很久。
我媽說,你可以寫毛筆字,但不能畫畫。
16
我把寫字堅持了下來。
爸媽去世以後。
我天天失眠。
睡不著我就爬起來練字。
室友們覺得我開燈,影響了她們休息。
我便不寫了。
抱膝坐在床上發呆到天亮。
我以為我會在精神病院終老。
孫老師找到了我。
給我推薦了一份陪讀的工作。
她的朋友,一對經商的夫婦,要去外地開闢市場。
把上高中的女兒留在原地。
需要找個陪讀。
孫老師推薦了我。
那姑娘不太願意,覺得我從農村出來的,不太懂她這種自幼長在城裡的姑娘。
可在看到我的字後,露出比孫老師還驚豔的目光。
她長得漂亮,但字醜得像狗在爬。
為了這筆字,她定了我。
她叫林雪。
我有耐心陪林雪寫字,從很醜到不那麼醜到有一點醜,最後蛻變為漂亮。
林雪很感激我。
也教我一些東西。
她說:
「姐姐,做人一定要學孫悟空。
「能對上也能對下。
「通吃。」
「還不委屈自個兒。」
我聽了她的話,跟著她讀西遊、看西遊。
從她的角度去看孫悟空。
我發現,她是對的。
孫悟空真的很好很好。
但她也說孫悟空性子太鬧騰,不利於長壽。
看一會兒西遊記,她就拿毛筆練練字,說要沉沉氣。
我也跟著練。
那三年,對我影響極大。
林雪後來考進了北京,與我一直都有聯系。
而我因為她父母給的陪讀及講課費。
並沒有吃什麼苦。
我感覺她,也感激推薦我的孫老師。
等我大學畢業,孫老師已可以帶碩士。
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她的研究生。
我要做她的開山弟子。
隻是沒考上,競爭太過激烈。
孫老師又幫我推薦工作,最後撿漏留校。
孫老師說:「一眾學生的作業中,翻了幾十本,都是糊弄我的。直到我看你的作業,眼前一亮。不但做得最認真,字寫得尤為漂亮。」
她找了我。
她喜歡我看似冷冷的,但隻要一個微笑一個表揚,就受寵若驚的樣子。
她給了我一條圍巾,我幫她打了半年的水。
她說:「清清,無須這樣。」
我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她說:
「不用,不用的。
「一滴水之恩,我們還上兩滴就行。
「我們要學銀行。
「對誰都要學銀行。」
我悄聲反駁:「對父母不能這樣。」
她說:
「父母也不例外,父母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他們。
「最多給點利息,但不能高過銀行。
「銀行是最清明的。」
正因為孫老師的點撥,每每回想起我媽親我弟弟的樣子。
我都會很平靜。
思緒回轉,姥姥還在感嘆。
說清清的字真的很好看。
17
我不知道姥姥和誰說了我的字好看。
當晚,村長就來找我。
說他請了村裡的幾個大學生,去村辦寫對聯,作為新年禮品送給各家各戶。
想請我也去。
我疑惑:「現在對聯也不貴,各家不差這個錢吧?」
村長說:
「要按古禮,你們都是秀才。
「都是有福氣的人,家裡有小孩的都想要你們寫的東西。
「你上的大學是最好的,都盼著你。」
他說:「清清,鼓勵鼓勵孩子們。」
他的話,讓我想到了林雪。
我陪讀的那個小姑娘。
她說她最自豪的就是籤字。
而這是我給的。
我答應了村長。
村辦擺了十幾張長條桌,回家過年的大學生都來了。
除了我認識的,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這幾年新考上的。
每個人面前擺了十對裁好的對聯,隻等寫上字。
我選了靠後一桌,拿出手機,查出對聯,稍作修改,便開始提筆。
寫著寫著,我就沉浸了進去。
好似當年我爸教我書寫的時候。
寫毛筆字,與畫畫一樣,能讓人安心。
不知不覺間,寫完了五副。
我放下筆,歇歇腕。
一抬頭,看見了三道驚異的目光。
小井,王為以及鄒文。
鄒文驚嘆:「你的字外形秀美,內裡剛正不阿。」
「是少有的神形兼具,內外合一。」
小井說:「我不懂書法,但我能看出來好看,怪不得是我們班的才女,一直是我們難以仰望的存在。」
王為則不可置信:「書法不是城裡孩子的愛好嗎?你怎麼也會寫得這麼好?這可不是一日之功。」
其餘的大學生我不認識,但也都圍了過來。
有個圓臉的大學生,以調侃的口吻道:「清清姐,你這一出手,叫我們還怎麼寫?」
鄒文圓場:「書法是見仁見智,有人喜歡清清這樣的,就有人喜歡其他風格的。」
那個小圓臉繼續輸出:「同水平的時候,有風格差異,可若水平之間高低立現……」
「我們就是筏子,盡顯清清能了。」
話說著說著就變了味道。
小長臉說:「就是,都是農村出來的,誰比誰了不起?不過是會寫幾個字罷了。」
「真把自己當成功人士了,跑來這些寫字裝門面了。不過是當個輔導員,分了個小房子。」
其餘人附和。
我瞬間明白。
羨慕我的字好是假。
找不到像我一樣的工作,分不到房子,妒忌得快瘋了是真。
小地方的惡意就是這樣。
見不得你好。
尤其見不得本應可憐的你居然好了!
我看向王為、小井,他們閉口不言。
鄒文也識趣地閉了嘴,不敢惹眾怒。
既然這樣。
我把寫好的五副對聯對齊,當著他們的面,咔嚓一下,攔腰截斷。
鄒文想攔,來不及。
他遺憾地說:「幹嘛撕了,給我留個紀念也好。」
我繼續撕,確保全都變成碎片,才扔到地上。
看著一地對聯碎屍,所有人鴉雀無聲。
小井驚惶地啃起指甲,樣子滑稽至極。
而王為,把小眼瞪得老大,露出黑眼仁,依舊很小,襯得他很醜。
鄒文痛心疾首,捂著胸口,挺高的個子瞬間矮了幾分。
我踩著碎片,離開了村辦。
不到一個小時,全村都傳,老夏家那個家人S絕的大姑娘,精神不正常了。
18
我爸媽我弟剛S的時候,他們也這麼傳過我。
佐證之一是我沒哭。
佐證之二是舅媽一個外姓人敢算計我家房子,而我敢給。
姥姥正在包豆包,她擦了把眼淚:
「這次讓你回來,就是想讓你定下來。你王嬸、三嬸都相中了你,就連那個鄒文聽說他爸媽對你也是滿意的。
「這回可怎麼辦?誰還敢要你啊,清清?
「你脾氣怎麼就不能軟一點呢。
「怎麼就不能像像你媽。」
我專心寫紅包祝詞。
還有幾張沒寫完。
她還在嘮嘮叨叨。
眼淚都快進到餡裡了。
我和她說:「姥姥,這三個人沒什麼可惜的。我本就一個都不想要。」
「一個都不要?王為不是挺好嗎?還與你一個學校?」
「他不好。」
「怎麼不好?」
「他繞著我身邊幾年,每次開口都是我學醫好,將來他家裡人能借光,能為他提供資源,半點不提應該為我做什麼。」
姥姥詫異:「找對象不都是找有用的嗎?」
「這說明你有用啊。」
「我有沒有用不需要他說明。」
「那小井呢?」
「他配不上我。」
「他怎麼配不上你了?」
「高中時,他喜歡過我們班一個女生,天天盯著人家的背影看。
「可看到人家的正面,他又躲開。」
「為啥?」
「那姑娘背影很美,臉長得不好看。
「他隻想要好的一面。
「從頭到尾,他隻盯著我的才華。」
姥姥更詫異了:「誰不是這樣啊?誰不喜歡好的一面?」
「他一直盯著你的才華,說明你是真的有才啊。」
「不用他盯著,我也有才。」
「那鄒文呢?」
「不熟,我不喜歡相親認識的。」
姥姥完全不懂了。
也不包豆包了。
非要和我好好掰扯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