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看到陳女士拿出醫藥箱,小心謹慎地給江眠上藥。


 


「疼嗎?」


 


小姑娘搖搖頭,除了打架那會兒,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外婆。」


 


「嗯?」


 


「能給我講講媽媽嗎?」


 


擦著傷口的棉籤頓了頓。


 


陳女士看向小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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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沙發另外一邊,聽著她講故事。


 


「你媽媽,一點都不像我。


 


「漂亮,溫柔,天真。


 


「我不喜歡她這樣。」


 


江眠問:「為什麼啊?」


 


陳女士停頓了好久,眼眸中交錯著復雜的情緒。


 


「因為有很多壞人。


 


「他們喜歡漂亮的女孩,會做壞事。」


 


十八歲之前的我沒有留過長發。


 


總是頂著短短的男生發型,讓人猜不中性別。


 


我跟她犟過嘴,罵她老封建思想,重男輕女。


 


陳女士從不理會,拿起剪刀將我新買的裙子剪碎。


 


然後甩出從新男友那裡哄來的錢,讓我重新買,就是不許買裙子。


 


我沒有見過陳女士的那些男友,她從來不帶回家。


 


隻是偶爾聽到嘴碎的鄰居說,她換得勤,面孔雖生,但都長得大差不差。


 


陳女士不否認這些傳言。


 


我的壞,都是跟她學的。


 


抽煙,打架,唯獨不能逃課。陳女士說,這是底線。


 


她的教育很特別。


 


不像個母親。


 


所有人都說,因為我是女孩,她就自暴自棄,沒打算把我當成人養。


 


這些陳女士也不否認。


 


她身上很多文身,東一處西一處的。


 


有一次,她後背文了一個,擦不到藥,讓我過去。


 


撩起衣服背對著我。


 


我用棉籤蘸了藥,戴了眼鏡後視力很清晰。


 


她那新文的圖案邊緣,還有一處未被遮蓋的疤痕。


 


是燙傷。


 


那樣的大小,我隻能想到煙頭。


 


這個位置陳女士自己是夠不到的。


 


29


 


晚上時,江燃過來接江眠。


 


看到陳女士的現狀,他問:「我在國外了解到研究你這種病情的醫療團隊,有幾分的把握,真不去試試嗎?」


 


這是他向陳女士提的第三次。


 


從確診到現在,陳女士全程都很淡然,沒有崩潰,平靜得像是提前知道自己活不久。


 


她還是搖頭。


 


「不了。


 


「活夠了。


 


「想去另外一個世界看看。」


 


江眠想起,爸爸說媽媽也在另外一個世界。


 


她握著外婆的手。


 


「外婆是要去找媽媽嗎?」


 


才四十歲的她生了好多白發,所以幹脆都剪了。因為生病臉色發灰,風華不再,眼裡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是啊。」


 


30


 


江燃是中斷了會議,直接飛回國的。


 


沒有什麼事比得上江眠的事情重要。


 


來接江眠前,他就去了趟幼兒園。


 


對方囔囔著要報警,不把江眠逼走不罷休。


 


「好。」他抬腕看了看表上的時間。


 


「我的律師會在五分鍾後到。


 


「一切按照規矩辦事。」


 


趙夫人沒想到對方非但不怕,還喊來了律師。


 


喊報警是威脅,沒想來真的,請來律師就成另外一回事了。


 


她心虛了。


 


趙先生聽到自家寶貝兒子被打了,直接從公司過來。


 


看到江燃時,腦子條件反射:「江總。」


 


這是他上上上司。


 


江燃對他印象很少,不是記性差,而是以他的職位,能有資格進入總裁辦的機會不多。


 


律師到達後。


 


趙先生臉都白了,拉著家裡人彎腰道歉。


 


晚了。


 


江燃有條不紊道:「我這人公私分明,趙先生,你擅自離崗,明日人事應該會來和你談談。


 


「我女兒,我都不舍得罵一下,你兒子說打就打,還有你夫人,對我女兒的辱罵,我一一記著的。


 


「忘記說了,我挺記仇的。」


 


趙先生離晉升無望不說,還要面臨中年失業,隻覺得天都塌了。


 


江燃從來不屑於玩權貴那些把戲,他喜歡用手段服人。


 


但是對於這家子,他不介意玩髒點。


 


律師很專業,打這種官司跟鬧著玩似的。


 


對方連反抗都不敢。


 


敢打江家唯一的大小姐,賠得起嗎?


 


31


 


這裡離家不算遠。


 


父女倆沒坐車,慢慢散步回去。


 


一大一小的影子被路燈拉長。


 


江燃牽著她,另外一隻手提著小書包。


 


今天是平安夜。


 


路上好多拿著蘋果的小孩被父母舉在頭頂玩鬧,到處充斥著笑聲。


 


「媽媽,我的棉花糖。」


 


不遠處,一個女孩看到掉落在地上迅速化掉的棉花糖,委屈地撲進媽媽懷裡。


 


女人抱住她笑:「不哭,媽媽再給你買兩個。」


 


她笑得好幸福。


 


江眠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然後,抬頭問:「爸爸,為什麼隻有我沒有媽媽?」


 


江燃垂下眼看她。


 


小姑娘的眼裡不再純粹,多了幾分悲傷。


 


在商場縱橫多年的江燃,從來都是讓別人怯場的份兒,可此時此刻,他頭一次想逃避這樣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江眠沒了媽媽。


 


他沒了妻子。


 


為什麼呢?


 


為什麼偏偏是他們。


 


男人沉默了一路。


 


32


 


第二天,我哪裡都沒有去,一直陪在陳女士身邊。


 


她討厭待在醫院,但是江眠很擔心她,眼睛哭得腫腫的。


 


「外婆,你再多陪陪我好不好?」


 


很奇怪,陳女士帶她的時間不多。


 


可是她對陳女士的依賴,是除了江燃以外,最多的一個。


 


大概,那是跟媽媽唯一有牽絆的親人了。


 


所以,陳女士難得一次妥協,乖乖在醫院喝藥,檢查。


 


其實都是徒勞。


 


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


 


江眠今天沒有去幼兒園,拿著畫板去了醫院。


 


陳女士當起了模特。


 


江燃請了一個化妝師過來,技術很好,化完妝之後,她對著鏡子摸了摸臉。


 


「很像十幾歲時的樣子。」


 


陳女士從來不提她以前的事,也沒有說過有哪個親人在。我隻記得,很多年前的晚上,她接到了一個電話。


 


那會兒的手機質量不好,說話大聲點,周遭幾米的人都能聽到。


 


我聽到電話裡頭在罵她不孝女。


 


「當年逼你嫁給李帆,你就記恨我們到現在,跟父母成仇人,你還是第一個。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讓你吊S在外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陳女士哭。


 


雖然我不知道她以前發生過什麼,可是我知道,她一直不快樂。


 


江眠的畫技有專門的老師教。


 


雖然還談不上優秀,但是勝在用心。


 


畫中的陳女士一直在笑,隱隱約約,恍若年少無憂無慮時。


 


這段時間是她這輩子活得最輕松的時候。


 


什麼都不用想,隻需要靜靜等著。


 


年輕那會兒,她挺怕S的,所以總是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別人都說她瘋狂,她覺得是盡興。


 


醫生說出癌症晚期時,她想了好多。


 


想過去,想現在,想以後。


 


其實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她自始至終,都成了一個人。


 


要說遺憾,隻有一個。


 


她的女兒,梨坷。


 


33


 


陳女士不喜歡離別。


 


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麼,她不讓任何人出現。


 


江燃帶著江眠等在醫院走廊上。


 


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頭頂的白熾燈落下,在他臉上割裂出一片陰影。


 


仿佛回到了我的遺體推出搶救室的那天。


 


S亡是無聲的。


 


陳女士緩緩閉上眼。


 


懷裡抱著一幅畫,一個相框,相框裡是我的照片。


 


我的手心穿過她的臉,隻能碰到空氣。


 


媽媽。


 


34


 


陳女士。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陳安緹。


 


喧喧車門馳,苒苒桑榆夕。


 


共安緹繡榮,不悟泥途適。


 


是家中一個念過書的長輩取的。她很喜歡。


 


盡管父親說:「一個女娃取這麼好聽的名字有什麼用,不如早點出去打工,找個好婆家。」


 


陳安緹很聰明,對學習一點就通,老師說過,她的成績上個一本完全沒問題。


 


但是在那個時代,女孩子讀到高中算稀奇的事,上大學,更是奢望。


 


父親不同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才不管。


 


周一到周五老老實實上課。


 


周六到周末就去兼職,什麼都做。


 


市侩封建的家庭生出一朵陽光明媚的花。


 


她活得很樂觀,對什麼事都有計劃。


 


考個好大學,和趙渡談戀愛。


 


趙渡是隔壁班的,是個長得好看的男生,善良正直,學校裡的流浪貓都是他在喂。


 


陳安緹不是個戀愛腦,她隻是單純喜歡好看的人,她想和趙渡談戀愛,沒想過以後要不要結婚。


 


結婚是件很謹慎的事情。


 


選錯了,就是母親這樣。


 


她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漂亮,頭發被養得又黑又長,裙子是她攢錢買的,就為這事,父親還大鬧了一場。


 


但她固執,選定的事情就沒有後悔的。


 


她什麼都想好了,就等長大。


 


可是,那場意外摧毀了她。


 


回家的那條巷子又黑又長,路燈時好時壞。


 


雨傘落在汙水裡。


 


她被人拖著往深處走。


 


嘴被捂住。


 


少女的力量怎麼可能敵得過一個成年男子。


 


那晚後,陳安緹學會了自S。


 


卻次次都被救回來。


 


父親讓母親寸步不離看著她。


 


「李帆年紀是比你大點,但是為人不錯,承諾會給一千塊錢做彩禮,你就知足吧。」


 


一千塊錢在那個時候價值很大。


 


她把自己關到衣櫃裡。


 


連續做著同一個噩夢。


 


手臂上還留下男人的抓痕。


 


她用刀片割下那塊。


 


血淋淋的,很嚇人,但是沒有先前那樣惡心了。


 


父親母親輪流勸了一個星期。


 


她妥協了,不過雙方各退一步。


 


她要上學。


 


李帆出社會好幾年了,眼裡有她玩不過的把戲。


 


他盯了她好久,那晚是蓄意的衝動。


 


「行。」


 


她並不知道,學校都傳遍了這個事情。


 


在那個與異性單獨走在一起都要傳出醜聞的時代,她成了被指指點點的罪人。


 


被人圍堵,被撕去作業本,被用粉筆砸。


 


都比不上趙渡的出現讓她更加窘迫。


 


趙渡趕走了那些霸凌者。


 


想要說什麼時,她拿出剛買的牛奶:「謝謝。」


 


少年止住話頭,離開了。


 


她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去追。


 


不遠處走著兩兩三三個少年,趙渡就在其中。


 


「誰送的?」


 


「不認識的。」


 


她停下腳步。


 


看到趙渡,將那瓶牛奶丟進垃圾桶裡。


 


「好好的,扔了做什麼啊。」


 


少年冷著臉:「髒。」


 


然後,拿出紙巾狠狠擦著手。


 


那天,陳安緹正式退學。


 


她站在天臺上,回憶著趙渡的話。


 


哭著哭著就笑了。


 


腳踏上去,十幾層樓的高度,將下面的行人縮成了螞蟻大小。


 


她怕了。


 


怕S。


 


還帶著不甘心。


 


同年,陳安緹嫁給了李帆。


 


婚後的日子並沒有像先前承諾的那樣好。


 


父親說:「肯定是你做得不好才打你。」


 


母親說:「誰家不是這樣打打鬧鬧過日子啊。」


 


她沒有說話,那時,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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