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歲那年,皇帝突然翻了我的綠頭牌。
淨事房的小太監嚇壞了。
皇上不耐煩地呵斥他:「朕想寵幸誰,還得你同意?」
於是,我頂著滿宮詫異的目光,坐著鳳鸞春恩車,搖搖晃晃地去了。
1
負責侍寢的小太監來過以後,侍奉我用膳的小宮女吃驚到說不出話。
「娘娘,這……」
我知道她在驚訝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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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今年已經五十歲了。
一個五十歲的妃嫔侍寢,那是聞所未聞的。
更何況,我與皇帝,已經三十餘年未曾相見了。
如今突然傳召,怎麼能不令人驚詫?
我放下剛啃完的肘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
「準備更衣。」
宮中侍寢是有規矩的,妃嫔侍奉前,須得淨身更衣,才能前去。
雖然已經許久未曾侍奉,但規矩,還是記得的。
等我在宮女的侍奉下,完成一系列的流程時,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其實本該是由小太監裹著棉被抬到承德殿去的。
但我這把老骨頭實在是經不得折騰,就免了這一道,坐著鳳鸞春恩車去了。
搖搖晃晃了一路,等我踏進殿內時,隻覺得渾身酸軟。
到底是年紀大了。
而御座上那人,也是如此。
他一身明黃的衣袍,身軀卻佝偻得不成樣子。
聲線渾濁:「德妃,你來啦?」
我想屈身行禮,卻腿腳僵直,怎麼都做不到。
隻能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皇上。」
映著跳躍的燭光,我看見他的肩膀輕輕顫動。
他抬起頭,有兩行淚滑過臉頰,落到花白的發間。
「鶯兒,朕是不是做錯了?」
我這才注意到,書案上放置著一個紫檀木的盒子。
顏色古樸,卻有些怪異。
隻淺淺地篆刻著兩行文字,那是月氏的文字。
我心中一顫,眯起老花的眼睛,仔細辨認——
【大靖和親女。】
裡面盛放的,是一壇骨灰。
陳嘉榮S了。
我跌坐在地上,嘔出一口血。
2
在宮中漫長的歲月裡,我幾乎連皇帝元戈的名諱都快忘記了。
可唯獨嘉榮,我不會忘。
元戈曾與我說過千千萬萬遍他與嘉榮的故事,事無巨細,我全都記得。
元戈三歲起便被當成儲君培養,先皇待他極為嚴格。
性子自然也就養得生硬無趣,不苟言笑。
而嘉榮,是在他成為新帝後,嫁與他為妻的。
婚儀上,兩人規規矩矩地參拜祭祀。
可到了洞房時,元戈才發現他這個皇後,多少有些不對勁。
旁的新婦都是羞澀地等著郎君掀蓋頭,可嘉榮倒好,她一進洞房,就卸了釵環。
一邊往嘴裡塞點心,一邊衝元戈笑:「你去幫我找些吃的好不好?」
元戈幾乎從未與同齡的女孩子接觸,就算有,也都是些大家閨秀,從未見過嘉榮這樣的女子。
他頓時啞然,隻呆愣地問了一句:「……你,要吃什麼?」
嘉榮頭也不回:「燒雞,肘子也行。」
於是,堂堂帝王之尊,新婚夜偷偷去御膳房偷了燒雞。
後來,元戈告訴我,那天晚上,嘉榮吃了燒雞便睡下了,連房都沒有圓。
我當時隻覺得好笑,又隱隱覺著,應當如此。
因為嘉榮,從來都是這般純粹的一個人。
元戈初登基之時,朝綱不穩,為了拉攏人心,便隻能封大臣的女兒為妃為嫔。
我就是這般進宮的。
嘉榮並未因著元戈充盈後宮而生氣,反而對宮中眾人極好。
尤其是我。
我父親不過是個五品官,我也隻堪堪被封了個答應的位分。
又因著年紀小,總被欺負,被克扣吃食、炭火都是常事。
元戈看不見這些瑣事,可嘉榮卻無論如何都要替我做主。
先是罰了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又將我安置在她的後殿照料。
我想謝恩,被她攔住:「鶯兒,你真像我家裡的小妹妹。」
「以後,你就叫我嘉榮吧。」
彼時,我十六歲,嘉榮十八歲。
第二年春天,嘉榮懷孕了。
嘉榮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身為皇後,將後宮料理得極好,身為妻子,也與元戈情意甚篤。
後宮諸人對她無有不服,都真心祈願嘉榮能生下嫡長子。
可誰也沒想到,懷了嫡子的皇後娘娘,會被送往月氏和親。
3
變故是在嘉榮有孕三月時出現的。
那日,嘉榮在勤政殿和元戈大吵了一架。
闔宮都驚動了。
畢竟,帝後自成親以來,夫妻和睦,從未有過爭吵的時候。
可這一次,不但吵了。
有孕的嘉榮甚至自請去跪了太廟。
宮中的各位姐姐都去給皇後求情了,而我地位低微,無召是不得面聖的。
於是,當晚我便裹了個包袱,出宮去了太廟。
初春夜風寒涼,太廟裡也隻隱隱點著幾支蠟燭。
嘉榮就那麼直直地跪在殿中。
我在門口猶猶豫豫好一陣,直到嘉榮喊我。
「鶯兒,你怎麼來了?」
我躬身行了個禮:「皇後娘娘,我……我……」
想不出好的說辭,我便直接將包袱裡的東西攤開。
一對兔絨纏絲的護膝,一個尚且溫熱的手爐,還有一隻熱乎乎的燒雞。
都是些不起眼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卻也都是嘉榮需要的。
她搖搖頭:「鶯兒,你知道嗎,誠心跪太廟的皇後,是不能在這些東西上耍心眼的。」
我頓時有些慌張:「我……我隻是想著……娘娘,對不起。」
下一瞬,我還沒來得及裝起來的護膝就被抽走。
嘉榮笑得眉眼彎彎:「可我不是誠心的。」
護膝被她纏在腿上,手爐抱在懷中,嘴裡吃著我帶的燒雞。
她舒服地喟嘆一聲:「還是小鶯兒待我好。」
我紅著臉,陪她一同跪在太廟中。
夜色寂寥,隻餘幾點明滅的燭火。
可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因為有嘉榮在。
我想,嘉榮也是不怕的。
畢竟,元戈那樣愛她,無論再怎麼爭吵,都是會重歸於好的。
如我所料,第二日,皇帝的鑾駕就來了太廟。
烏泱泱的一群人等在門口,元戈隻著了一身常服。
墨黑的發用一枚玉帶松松地束著,看著闲散又貴氣。
我跪伏在地行禮,隻聽見他略帶祈求的聲音。
「嘉榮,你還在生氣嗎?
「即便是為了我們的孩子,你也應該寬和些。」
嘉榮始終跪在蒲團上,不搭理他。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半晌後我才聽見元戈嘆氣。
「也罷,我隻問一句,你勸阻朕讓裴松出徵月氏,到底是為了朕,還是為了你自己?」
嘉榮轉頭:「裴松滿門忠烈,如今隻餘他一人。明明朝中還有能用的武將,若陛下還讓他一個少年郎隻身赴S,怕是裴家滿門忠魂都不會安息的。」
裴松是裴家的小侯爺,忠平侯府滿門皆是忠烈。
凡是男丁都是在戰場上搏S過的,這爵位也都是一刀一槍地拼S出來的。
如今到了裴松這一脈,就隻剩下他一人了。
而裴松今年不過十六歲,若是忠臣遺孤再度命喪黃泉,隻怕朝中中臣會議論聖上薄情寡義。
難怪嘉榮會如此生氣。
元戈聽完嘉榮的話,竟笑出了聲。
「如此,朕竟還要感念皇後顧念社稷朝堂的功德了?
「你阻攔朕,究竟是為了朕的聲名,還是為了你與裴松少年相識的那些情分,你自己心中有數!
「如今又以跪太廟來脅迫朕,陳嘉榮,你真是好得很。
「既如此,朕便如了你的願。」
嘉榮挺著腰,慢慢扶著案桌站起身來。
定定地看著元戈,俯身行禮:「臣妾謝皇上體諒。」
元戈就那麼看著大著肚子的嘉榮跪伏在地,眼底晦暗不明。
我梗著脖子,想過去扶她。
就聽見他冷然開口:「皇後既心系社稷朝堂,這月氏平亂之事,就交給你陳家吧。」
「聽聞皇後的二妹還待字閨中,去月氏和親正好合適。」
4
嘉榮到底是回了宮。
不單單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也為了陳二小姐。
月氏民風彪悍,地處荒涼。
且與大靖開戰已久,此時送去的和親女,必然不受待見。
可好歹,元戈還未下旨賜婚,倒也還有一線生機。
於是,一向驕矜的皇後娘娘,頭一次降了身段。
隻盼望著,元戈能收回成命。
可男人一旦粘酸惹醋起來,是比女人還要難哄的。
於是,即便嘉榮日日都往承德殿跑,元戈還是不鹹不淡。
嘉榮並不氣餒。
卻也再不曾去過承德殿,隻日日同我在一處扎紙鳶。
她提著筆畫紙鳶,而我就在一旁用竹篾做箏骨。
嘉榮的貼身侍女急得團團轉:「娘娘不去承德殿也便罷了,如今卻浪費時間在這扎紙鳶。」
嘉榮笑笑不說話,我心中卻了然。
她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如今扎這紙鳶,也並不是做無用功。
隻因從前兩人情濃之時,便總是在御花園中放紙鳶。
那時兩人約定,日後若是生了龃龉,以紙鳶為信,無論如何都要和好如初。
因此事過於幼稚荒誕,有損帝後聲名,所以連嘉榮宮中的侍女都不曾知曉。
她隻偷偷告訴過我。
紙鳶扎好的第二日,是個風清朗日的好天氣。
嘉榮撇開旁人,與我一起偷偷去了御花園。
盤算著該到皇帝下朝的時辰,我便順著風小步跑了起來。
墜著箏線的紙鳶也在空中越飛越高。
麻雀狀的紙鳶在空中顯得滑稽又可愛。
旁人扎的紙鳶不是鴛鴦就是大雁,唯獨嘉榮獨一無二。
她眯起眼睛,笑得見牙不見眼。
下一瞬,狂風驟起,箏線斷了,紙鳶直直下墜。
瞧著下落的地方似乎不太遠,我便攙著嘉榮去尋。
卻沒想到,撞見了裴家的小侯爺。
他一身鴉青色的衣袍,整個人挺拔得如同林中的翠竹。
那隻紙鳶正被他捏在手中。
而與他對面而立的女子,與嘉榮生得有七八分相似。
是陳家的二小姐。
「朕是否來得不是時候?」
元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假山後。
我隻覺得,心髒都漏了一拍。
裴松與陳二小姐俯身行禮,我攙著嘉榮也要俯身,卻被元戈攔住。
「皇後近日未曾去承德殿,原來是來御花園放紙鳶了。」
嘉榮清淺地笑:「今日天氣好,出來轉轉。」
元戈也笑,握住嘉榮的手,轉頭看向裴松。
「裴小侯爺好雅興,竟也逛到御花園了。」
裴松頭也未曾抬起,聲音沉悶:「臣今日入宮是有要事要向皇上稟告,途經此處,卻不想誤拾了娘娘的紙鳶,是微臣之罪。」
陳二小姐撿起地上無人理睬的紙鳶,笑吟吟地走過來。
「其實說來也是臣女的過失,方才見著這個紙鳶新奇便想拾起來看看,無奈被風刮到了樹梢上,這才麻煩了小侯爺。
「長姐,你可要再給我扎十個紙鳶才行。」
她搖著嘉榮的胳膊撒嬌,嘉榮也笑開了,凝滯的氣氛頓時就松散了不少。
元戈一雙深邃的眼似笑非笑,半晌後才轉身走了。
裴松恭敬地跟在身後。
看著兩人遠去的身影,我心中隱隱約約有些不安起來。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