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沒有日後,他們留不住我。
可當晚,國師進宮了。
一年來,他翻遍命理書籍,終於在一本古籍上找到了辦法。
取萬人指尖一滴血,凝煉成丸,名曰「百歲丸」。
此丸若成,便是集萬人誠心祝禱,有生S人肉白骨之效,裝於香纓之中,日日佩戴,不得離身。
這樣,便可保被祝禱之人,長命百歲。
但要義在於,奉血者必須心甘情願。
父皇母後一夜無眠。
次日,他們一身素衣,自皇城而下,一步一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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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抱著我,跟在他們身後,一步一叩首。
行至半途,百姓迎了上來。
為首的老人家拿著拐杖,捋了捋花白胡子,「像咱們公主這麼可愛的小姑娘,就該長命百歲啊!」
他身旁的小孫女糾結了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朝父皇攤開掌心。
「陛下,可以輕輕扎麼?小花怕痛痛......」
母後紅了眼眶,「小花怕痛還願意給公主奉血麼?」
小花咧嘴一樂。
「願意!」
「爺爺說了,其餘三國終年動蕩,唯獨我們東楚百年太平,這全靠皇室庇佑,將士舍命!」
「陛下與娘娘護我們安寧無虞,我們護公主長命百歲!」
......
我終於醒了過來。
手向下伸,摸到了那枚陪了我十八年的香纓。
我原本活不到今日的。
多活這十二年,是他們給我的。
這條命,是時候還回去了。
14
隔著重重帷幔,我看到了赫連禛。
宮殿寂寥,他溫柔地摸著一塊手中繡布,其上青紅交錯,一看便知繡者學藝不精,背面雜線錯亂,還不如七八歲女童繡得漂亮。
看著他,恍惚間我又想起從前。
憫蘇很會做紅豆。
夏日做紅豆冰,冬日做紅豆粥,甜絲絲的,我很喜歡。
可赫連禛不喜歡憫蘇。
他說天下女子沒有婚後和另一個男子如此相近的道理。
我說憫蘇是我的侍臣,是我的影子,我們怎麼能不來往呢?
可說著說著,他就將我壓到床上,一遍遍地親我,意亂情迷間,我被他親到軟得不成樣子,他說什麼我都暈乎乎答應。
第二日,我倚在廊下,見他走出書房,我連忙咳了咳嗓子,大聲朗讀詩卷。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他走到近前,我驚詫一聲,裝作剛剛看到他的樣子。
「诶?阿禛,你來啦!你看這書上寫紅豆呢,哈哈,紅豆......紅豆,紅豆很好吃,你說是吧?」
他重復了一遍,「願君多採擷?」
我覺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那雙墨色繚繞的桃花眼盯著我:「嫌夫君採擷的還不夠?」
床榻作響間,雨打風吹落,又是一夜梨花壓海棠。
第二天我窩著生悶氣,宮女跑來叫我看熱鬧。
紫陽殿外,烈日炎炎,他背對著我,親手種下株株紅豆。
憫蘇來送紅豆冰時,正趕上赫連禛挽著褲腳在地裡插秧。
他沉默了半晌,沒忍住:「驸馬這是?」
赫連禛冷著臉:「我廚藝實在拿不出手,以後你給重華做紅豆時,便摘我種的,這樣…就也不全算是你的功勞。」
憫蘇瞄了我一眼,見我也在笑,他才放聲笑開,氣得赫連禛面紅耳赤。
記憶中,他施肥澆水的背影與昨日屠我子民時的樣子重合。
我靜靜看著赫連禛。
他用指尖不斷摩挲那幅不成型的繡布,循環往復,宛若珍寶。
想了太多,有些乏了。
我拽了下褥角,發出一聲輕微的嚶嚀。
赫連禛連忙走過來,快到床榻時,腳步聲忽然停了。
像是膽怯。
我閉著眼小聲呢喃:「阿禛......」
下一瞬,帷幔輕掀,有人躺到我身側,輕拍著我的背。
就像多年前夜半夢魘,皇兄安撫我時那樣輕柔。
「我在。」
殿外忽有宮女來報,說齊若雪哭著鬧著要見他,卻被他低聲呵退。
他說,不要吵到重華。
我攥緊香纓,裡面的百歲丸如同安神藥一般讓我穩下心來。
15
我醒來的時候,赫連禛已經去上早朝了。
他派了幾個西詔的女孩兒來伺候我,這些女孩年紀都很小,最大的也不過才十三歲,比當年採蝶、小花入宮時都要小。
我問她們:「憫蘇呢?」
她們面面相覷,像是完全不知道憫蘇是誰。
過了一會,我又指著外頭掃雪的人問她們,「那是誰?」
「他啊......是剛被淨身的太監。」
其中一個小宮女往外瞧了一眼,臉頰染上些紅暈,「他還挺好看的,可惜了。」
「怎麼,你想找個獨眼龍做對食啊!」
旁邊的宮女撞了下她的肩,她們嬉笑打鬧,互相追逐,帶著西詔女孩特有的熱烈活潑。
我笑著將安胎藥一飲而盡,不再言語。
赫連禛的母親......不,是太後宣我前去喝茶。
宮女們一齊為我梳妝,滿頭的珠翠釵環,額上墜著玉鏈,肩上披著金絲雲錦,是西詔女子的裝扮。
我看著鏡子,險些認不出自己。
踏出宮門時,一道身影從廊下一閃而過,腳步還有些踉跄。
我頓了頓,沒有回頭。
途徑紫陽殿,裡頭傳來一陣女子肆意的笑聲,我剛想進去看看,隨侍的宮女就叫住了我。
她面色有些緊張,「娘娘,還是別了。」
我垂眼看了她幾秒,沒有反駁,腳步一轉,就往另一條路上走去,可不出三兩步,我忽然就崴了腳。
宮女慌了,她們年紀尚小,根本背不動我,就算背得動,我腹中懷著赫連禛登基之後第一個孩子,誰又敢碰我呢。
「還是進紫陽殿去歇息一下,若是強行走動,陛下不悅,太後動怒,咱們誰都擔待不起。」
憫蘇不知何時出現的,他扶起我的手,像過往許多年那樣陪著我往前走。
幾個小宮女見事已至此,也隻好跟著。
憫蘇將我送進去後,便停了腳步。
「公主,臣......奴才還要去給陛下刷恭桶,就不陪您了。」
他彎著腰,如同宮中許許多多的太監那般佝偻著身子,壓低的聲音隻有我聽得見。
「明日封後,燕北的那位正在試喜服。」
他說公主,萬事小心。
他說公主,別太難過。
憫蘇在我的餘光中離開,我來不及告訴他,我已經不害怕難過,不害怕心碎。
我甚至渴望每一次的心碎都可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每個人都隻有一顆心,碎了,就再也沒有情緒能夠妨礙我往前走。
紫陽殿中,齊若雪穿著一件繡著金鳳的喜服,在雪地的映襯下更顯溢彩流光。
見我來了,她身旁的婢女豎起柳眉:「大膽!誰允許你擅闖皇後宮闱!」
見我一動不動,她幾步就要衝上來,小宮女連忙擋在我身前。
「我家娘娘懷有龍胎!你豈敢動手!」
齊若雪冷笑,「蕭重華,原是前幾日教訓你教訓的還不夠?竟敢挺著肚子到我眼前晃?」
我看著她身下的秋千藤。
那是成親第二年,赫連禛親手給我做的。
16
當時,我溜出宮去買糖葫蘆,偶然瞧見太史公府中請了兩位小師傅,打聽了幾句才知道,是府中小姐想蕩秋千,太史公特請工匠上門去做。
我瞧著眼饞,但想想自己畏高的毛病,便打了退堂鼓,隻將這事當個見聞說給他聽。
可第二日午後,紫陽殿就多了一架秋千。
吊繩上繞著花藤,又拿金絲楠木做的踏板,懸在大槐樹下,風一吹,愜意極了。
聽見聲音他轉頭看我,話還未說,就先蹙緊了眉頭:
「怎麼又不穿鞋就往外跑?」
我撲進他懷裡。
「阿禛阿禛,你是天下最最好的夫君!」
「那最最好的夫君可以請娘子穿上鞋襪麼?」
「不可以,最最好的夫君要給我推秋千!」
「好,不過不能太高,我怕你受驚。」
......
我回過神,笑著看向齊若雪:「你身上這件喜服真漂亮,比當年我與阿禛成親時的那件,還要漂亮。」
對上她氣得發紅的眼,我福身行了個禮。
「願妹妹明日,一切順利。」
齊若雪「騰」地站起,一耳光扇在我臉上。
三個小宮女連忙跪下求她住手,說萬一傷了龍胎沒辦法向赫連禛交代,可這反而激得她更氣,接連七八個耳光扇在我臉上,原本白皙的皮膚滿是交疊的巴掌印,紅腫發紫,微微滲出些血絲,看得人心驚。
恰在此時,赫連禛來了。
我回過頭,第一眼瞧見的,是憫蘇。
赫連禛連忙將我從地上扶起來,上上下下地檢查,過後才看向齊若雪。
她又擺出一副即將暈倒的樣子,又掐出一副哭腔可憐兮兮地看向赫連禛。
「陛下......」
我哽咽著,淚眼漣漣地看著秋千藤,什麼都沒說。
赫連禛瞧見我的目光,他狠狠吞咽了一下,隨後召來我身邊的小宮女,「扶娘娘去太後宮中,不得有任何閃失!」
我剛轉過身,突然一聲響。
回頭看,赫連禛掐著齊若雪的脖子,露出的一截手臂青筋暴起。
「孤不喜歡女人太矯情,你最好安分些,離重華遠一點,否則,孤就送你回燕北,和你老子團聚!」
她漸漸失了力氣往下滑,旁邊的侍女全都在哭勸著。
赫連禛深吸一口氣,松開手,齊若雪就像沒了骨頭的軟面條一樣,跌坐在地。
「來人,掌嘴!」
我仰頭看了眼太陽。
皇兄曾說:「心有所圖者,若想勝天半子,必以身做餌,請諸公入局,然謀士下棋,須知落子無悔。」
這個人,他亡了整個東楚卻獨獨留下我這個公主,在以為我睡著的時候來看我,對那副我繡了一半的紅豆視若珍寶。
赫連禛,以身入局,須知落子無悔。
你留我性命,一定要逼我入宮為妃,這也在你的棋局中麼?
17
其實這傷真的沒多疼,和心裡那些疼比起來,都不算什麼。
倒是小宮女們哭得很傷心。
「咱們娘娘又沒做什麼,她幹嘛這麼欺負人啊!」
我輕笑著,「不許亂講。」
「腳還疼著,你們扶我快些走,已經誤了太後的時辰,隻求她老人家莫怪。」
她們頓時噤了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才說了一句:
「太後...太後她......哎呀!總之娘娘您一定要謹言慎行!」
可惜,太後沒給我謹言慎行的機會。
她讓我在門口跪著。
一是罰我誤了時辰,影響太後喝茶賞花的心情。
二是罰我目無尊卑,衝撞了即將封後的齊若雪。
這場大雪連下了三四天,如今乍然放晴,日光照下來時映得房檐上的冰晶剔透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