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和他的賬算是兩清了,他救過我,我也救了他,我們兩不相欠。
所以身上的傷養好後,我向燕殊辭行。
他傷得比我嚴重,到如今也隻能勉強下地行走。
出乎意料,他居然沒說什麼,隻淡淡地點了點頭:「好。」
我疑惑他答應得這麼爽快,走出府衙後,恍然察覺身後有腳步聲。
回身一看,竟是燕殊跟上來了。
他腿傷未愈,走路一拐一瘸,顯見地很痛,但臉上神情偏偏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見我回頭,他微微一笑:「你走你的,不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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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了氣,快步急走,三兩下將他甩得沒影。
然而我剛剛停歇下來沒多久,遠遠地便見到那一道修長如竹的身影,仍然是一瘸一拐,慢慢地朝我走來。
我快,他慢,距離不斷拉大,但不管離了多遠,他始終不疾不徐、目標堅定。
餘瑞已經急瘋了,長相粗豪的漢子紅了眼圈:「姜姑娘,你行行好,這樣下去,殿下的腿就廢了。」
我忍不住質問燕殊:「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這是要逼我。」
燕殊默然,輕聲道:「你想要自由,我不攔你,但我想要跟著你,你也莫要攔我。」
他的臉上是變態的白,額頭冷汗涔涔,傷腿上已有鮮血滲出,觸目驚心。
但他仿若已經不把那條腿當作是自己的,隻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深邃沉靜,淡無血色的唇,唇線緊抿。
我無話可說,心一橫,隻當身後沒有他這個人。
趕了半天路,我不曾歇息,他也不曾。
見道旁有一家涼茶鋪子,我便進去要了一壺茶。
許是那茶水太燙了,將我的心也連帶著燙出了一個洞。
我呆坐良久,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之後,方見燕殊走到鋪子外。
他無視鋪內眾人驚詫的目光,徑直地走在我旁邊坐下,倒了一杯茶。
我看著他良久,誠心誠意地問他:「燕殊,你究竟想要怎樣?」
「我想要你。」他回答得很幹脆。
「那日你將我獨自留在山中,三日裡我與蟲豸為伴,絕望時,我同自己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回來找我。若你不回來,我便收了這顆心,從此了無牽掛,S了倒也坦然。但若你還回來,無論如何我不會再放你一個人走了。
「結果是,你回來了。」
他看著我笑。
我默然:「你這賭打得好無道理,事關於我,卻未經過我同意。」
「嗯。」他看我良久,目光柔軟,「今後不會了。」
罷了罷了。
心有羈絆,無論身在哪裡,都不算真正的自由。
我仰頭將杯中茶一飲而盡,拍拍屁股站起來,對垂手立於一旁的餘瑞說:「煩請餘大哥扶上他,走吧。」
餘瑞有些不敢置信:「姜姑娘,不走了?」
我點點頭:「嗯,不走了。」
回看燕殊一眼,他的眸光一瞬亮如星辰,笑顏直比那春日還要暖上幾分。
11
「歲歲,過來。」他朝我招手。
此時大夫已為他重新診治過了,得知他把自己搞得差點截肢的原因,大夫瞧著他的眼神,跟看白痴差不多。
我其實不太想跟一個白痴挨得太近。
嗯,就是,覺得挺丟人的。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拉我入懷,以額相抵,笑聲歡愉。
「我好高興,從來沒有這麼高興,歲歲,我喜歡你,你可不可以也喜歡我一點?」
啊,這話問的。
還有人在呢,這是可以讓人免費聽的嗎?
餘瑞和下人們很乖覺,手腳利索地收拾好,出去還順便帶上了門。
等人都走了,我突然覺出不對勁。
「喂,手放哪呢?」
「嗯,有什麼不對?」他面不改色,眸光淡淡掃過置於某處不安分的手。
「把你的手挪開。」
「你緊張什麼?我傷成這樣,也不可能對你做什麼。」
「大色狼。」我呸他。
「你冤枉我。」他的臉色很無辜,「我跟你還是第一次,怎麼能說我是色狼呢?」
可拉倒吧,我信你個大頭鬼,有誰第一次玩那麼花的嗎?
也不知他是怎麼解讀我的表情的。
他思索了兩秒,慨然道:「可能我就是天賦比較好,另外,比較勇於探索吧。」
我:……
啊——啊——
誰給我一把鐵锹,我想挖一個洞,把這個不要臉的貨埋了。
兩個月後,燕殊養好了腿傷,我與他在路口作別。
朝廷與慶王的戰事正酣,每天都有戰報送到,他雖然有傷在身,但每日都很忙。
「歲歲,你等我,待我將京中事情了結,便回來找你。」
青年飛身上馬,末了,囑咐道:「你別亂跑。」
再末了,皺皺眉頭:「算了,你若一定要跑,務必讓餘瑞報我知曉。」
我有些不耐煩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他很無奈,嘆了一口氣:「姜歲歲,記住我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一定要信我。」
他的神情鄭重,彼時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再三囑咐,往日他可不曾這樣。我笑他老婆子,啰唆個沒完。
他無奈地笑了笑,摸摸我的臉,沒再說什麼,打馬走了。
彼時的我是如此愚鈍,絲毫不曾覺察他眼神中蘊藏著的微妙情緒。
他說讓我信他,我當然信。
我記得多年以前,那個一臉冷傲的少年,遭父親權衡舍棄,孤身流落在土匪寨,其實很可憐。
他害怕,恐懼,人前冷若冰霜,人後會躲在被子裡偷偷地哭,說到底,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少年的眼淚太無瑕,太澄澈。及至後來,長大後的他說他喜歡我時,眼神又太認真,太過明亮,讓我不能有一絲一毫懷疑其中的真偽。
我便傻傻地信了,卻忘了一句話,「人心善變,初心易改」,是這世間亙古不變的道理。
燕殊離開後不久,崔小秋和沈懷安尋到了我。
他們帶給我一則關於伏牛山的消息。
我如遭晴天霹靂,連夜動身趕赴京城。
我想去找燕殊,太子東宮我自然不可能進去,但幸虧在襄陽府時,他將餘瑞留給了我。
於是我讓餘瑞帶信給他。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12
西天雲霞逐漸散去,天邊隱現出幾顆星子,我早早等在了石橋上。
一眼望去,青石板的橋面狹長湿滑,橋下河水湍急,滾滾浪濤奔湧向前。
見面的地方是我仔細考量過的。
他出宮必定會帶著侍衛,但為了與我私話,他會將人留在橋邊。
隻要距離夠遠,我便有了可乘之機。
沈懷安本來不同意我來,但同以往一樣,我認定的事情,他阻止不了我,即使明知我此行兇險。
我沒等多久,便見到了燕殊。
眉目依稀與兒時重疊的少年郎,長眉英挺,鼻梁高懸,纖長睫毛下籠著一雙好看的淡漠疏離的眼睛。
隻不過此時,這雙眼裡卻盛滿了熱切與溫柔。
太子殿下雙手將我擁住,啞著聲音喚我名字:「歲歲,說好的在襄陽府等我,怎麼不乖,自己跑來了?不過,我好想你,你呢,想我嗎?」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手中蓄力,將袖中一柄輕薄短刃,直直送入他胸口。
沒有絲毫猶豫。
「燕殊,你為何要欺我至此?」
一字一字,冷若冰霜。
血色在他衣裳上如水墨迅速暈染,他一個踉跄,抓住了我的手。
眼中閃過震驚,了然,而後竟是幾分悲哀:「你都知道了?歲歲,我說過讓你信我,你為何不信?」
為何不信?
可是,叫我如何信?
若崔小秋和沈懷安不曾來找過我。
若他們不曾告訴我,伏牛山的土匪寨遭朝廷派兵圍剿,一夕之間灰飛煙滅,血色汙滿山頭。
若崔小秋不曾滿目悲憤咬牙切齒對我說:「姜歲歲,你知道伏牛山三百餘口人,S的S,抓的抓,這一切是誰在幕後謀劃?你爹娘和大哥被抓,刑部過審,雷厲風行判了他們公開處斬,又是受了誰旨意?我告訴你,是你那位蘇徹公子,當朝太子燕殊!」
我原本並不完全信她的話,我趕去京城,就是為尋一個真相。
沈懷安上下打點,銀錢流水一般花出去,終於,我在刑部大牢見了爹娘和大哥。
他們的罪名是與慶王勾結謀反。
監牢內骯髒汙穢,他們跪坐在陳腐的草堆上,乍一見我,又驚又急,催促我讓我快走,莫要羊入虎口。
我忍不住流下淚來,寬慰他們都已打點好了,我不會有危險。
我迫切想知道他們是否受了冤屈,是否另有隱情。
我爹怔怔,長嘆一聲:「沒有,我們確實為慶王做事,這個當不得假。」
「歲歲,你可知道慶王是誰?」我娘問我。
她的面色枯槁,不過短短數月便似蒼老了十歲,不復往日風華。
「他是你小舅舅。」
見我呆愣,她慘然仰面:
「我父寧璋,當年與狗皇帝曾結拜兄弟,共圖大業,不料其狼子野心,為謀奪皇位將我父害S。我兄弟幾人皆不能幸免,或遭暗S,或遭陷害,唯小弟一人活了下來,被封為慶王。
「你當他是良心發現嗎?不,他那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不好做絕而已。
「你小舅雖名為親王,卻無時無刻不活在他人的監視之中,十餘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如此血海深仇,焉能不報?我寧家就算還剩下最後一人,也必定要那姓燕的血債血還。」
說到後面,我娘已經聲色俱厲。
我身子震顫,隻覺得一切荒唐可怖。
我試圖救他們,不惜上下疏通,許以金山銀山,但無人敢對我許諾。我又四處打聽慶王今在何處,卻聽聞他烏合之兵,終究不敵朝廷精銳,如今連敗三城,頹勢已顯。
眼見營救無望,我被逼得失了理智,拿了一柄鋼刀就要去劫獄。
沈懷安將我SS抱住不放,我猩紅著眼,如同被困的野獸,無處發泄,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頭上。
沈懷安痛得倒抽涼氣,卻沒有松脫我,手掌一下一下輕拍我的後背,柔聲安撫:「沒事的,他們會沒事的,我們總會找到辦法救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但我們終究還是沒能尋到救他們的方法。
行刑那日,我去見了我爹娘和大哥最後一面。
混在圍觀的人群當中,眼見森寒的大刀落下,腦袋一顆一顆滾落地上。
血漿混著汙泥糊在他們面目全非的臉上,我隻覺得陌生。
彼時我的身體如同木樁杵在地上,腳下踩著虛空,面前唯有空茫茫一片。
不知從哪裡來的尖銳女聲在耳邊響起,音浪一聲高過一聲,尖銳刺耳得如同午夜夢魘時的鬼號。
然後,一切陷入S一般的黑暗……
13
我想,在S了燕殊之前,我總得給他機會自辯的。
我問他:「當初你來伏牛山,說是為了尋我,我問你,除了這個,可還有其他目的?」
燕殊目光閃動:「你何出此言?自然沒有。」
我點點頭:「我大哥遇險那次,你真的隻是恰巧路過?」
他默了一下,道:「是。」
「此次你匆匆趕回京城,說是有要事要處理,究竟是什麼事?」
「歲歲,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