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一口氣衝上腦門,一邊踹門一邊咒罵她。


 


「老不S的,你臉都不要了,好意思提我小姑?」


 


「你千萬別讓我出去,不然我掐S你!」


 


他們沒理我,就在外面商量起了送我和二狗哥南下打工的事。


 


二狗哥本來還有點猶豫:「盼盼考得這麼好,為啥要去吃工廠的苦?這麼高的分,我連做夢都不敢想。」


 


老太婆笑得殷切:「她一個女娃讀書出來也沒啥用,不如早點賺錢,而且你不是一直喜歡盼盼嗎?就在那邊培養培養感情,再回來結婚生娃多好。」


 


然後王二狗就答應了。


 


我快惡心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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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狗這人從小就愛欺負我,掀我裙子、扯我頭發、撕我作業,跟「喜歡」扯得上半毛錢關系?


 


老太婆當初想毀了小姑,現在又想毀了我,真虧她以前說得出小姑對不起她這話。


 


到晚上我勉強冷靜了下來,悄悄聯系了小姑。


 


我簡要說明了情況,拜託她先幫我填報一下志願,無論怎麼樣這件事情不能耽擱。


 


別的,我再自己慢慢想辦法。


 


消息發出去的那一刻,我心裡很難受。


 


都這個時候了,我竟然還在讓小姑操心。


 


可放眼望去,這世上我能依賴和信任的似乎也隻有她了。


 


小姑很快回復了我。


 


【志願的事情不要擔心,我在電腦上幫你操作,你把考生號和身份證號發給我就行。另外這些天不要跟他們對著幹,先讓他們放松警惕,我會在他們送你走之前來接你,到時候記得提前拿好你的身份證跟戶口本。】


 


【不要心慌,也不要心軟,我當年可以逃出來,那麼你也可以。】


 


我盯著小小的手機屏幕,眼淚不住地流。


 


我想我就是傾盡一切,也不可能還清小姑對我的恩情。


 


小姑把我的志願填在了上海,專業是我感興趣的物理和化學。


 


我在家則扮演著一個放棄反抗的「乖女兒」角色,爸媽逐漸不再那麼提防我,偶爾允許我出門走走。


 


——不過僅限於從門口到前院的距離。


 


跟拴著條狗沒什麼兩樣。


 


王二狗來找過我,神色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盼盼妹子,等我們一起去了廣州,我帶你吃腸粉,看廣州塔,可好玩了。」


 


「過兩年咱就結婚,先生兒子後生女兒,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我指甲嵌進了掌心,努力忍住給他一拳的衝動。


 


和和美美?他倒挺會做夢。


 


出發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


 


隻有我越來越不安,每天要把小姑發的信息翻出來看八百遍才睡得著。


 


【我 15 號當天早上 5 點在門口等你,你帶著身份證、戶口本和其他貼身的東西溜出來,千萬別讓他們發現,然後我帶著你去上海。】


 


我知道自己隻有這一次機會,失不再來。


 


17


 


8 月 15 日清晨,我醒得很早。


 


即便是夏天,此時天也才蒙蒙亮。


 


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又下了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從房間到門口這十幾米的距離,忽然漫長得像是去西天取經。


 


好在沒有人發現我,我屏住呼吸慢慢推開大門,在公路邊上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她騎著摩託,戴著頭盔,看不清面容,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小姑。


 


我抑制著怦怦的心跳,正想走過去,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尖厲的聲音——


 


「榮盼盼,你想往哪裡跑!」


 


這S老太婆,今天起這麼早?!


 


她幹枯的手SS攥著我的手腕,還大喊大叫起來:「來人啊!這S丫頭要跑!」


 


我嚇得心都快飛出來了,馬上狠狠地踹了她一腳。


 


然後撒開腿朝小姑跑去,坐上了她的摩託車後座。


 


「小姑,咱們走!」


 


老太婆還躺在地上哀號,發動機已經「嗡嗡」兩聲,載著我們奔向了遠方。


 


此時的村莊還是寧靜的,遠處的天際線上,隱隱綻出一點橙紅的霞光,映亮黛色的山谷。


 


也映亮小姑帶著微笑的臉龐。


 


我緊緊抱著她的腰,感受著迎面吹來的風,笑著笑著又哭了。


 


我好像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暢快過。


 


「小姑,原來你還會開摩託車啊,你也太厲害了吧。」


 


「你竟然真的來救我了,小姑,我在家害怕S了,嗚嗚……」


 


她挑了挑眉毛,眉眼彎彎:「那是當然,你小姑我無所不能,說到做到!」


 


我們不敢耽擱,到鎮上還了摩託車,一路坐大巴到了市區,又在天黑前登上了飛往上海的航班。


 


身體遠離地面那一刻,我才終於感到踏實。


 


已是萬丈高空,那群妄想控制我的人再也不可能追上來了。


 


從此我和小姑一樣,都是世間最自由的飛鳥。


 


18


 


小姑帶我來到了她在上海的家。


 


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公寓,但收拾得幹淨整潔,非常溫馨。


 


她早早準備好了我需要的洗漱用品和生活用具,直接讓我住了進來。


 


那晚我難得睡了一個好覺,沒再做被爸媽趕去廣州打工,又和王二狗結婚生子的噩夢。


 


躺在我身邊的是我小姑,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小姑請了幾天假,帶我在周邊玩了幾圈。


 


我們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東方明珠。


 


登上最高層,站在觀光臺上俯瞰風景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三歲時許下的心願。


 


一時感慨萬千——


 


榮盼盼呀,你成功了,你沒有辜負這一路走來的辛酸與汗水。


 


你還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她叫榮雪梅,是你的骨肉至親。


 


19


 


小姑在公司的業務很繁忙,沒多久就回去上班了。


 


她現在是個典型的都市白領,背著包包早出晚歸,雖然忙,但經濟獨立,非常充實。


 


而我收到了上大物理系的錄取通知書,之後找了個就近的咖啡廳打工。


 


我向小姑承諾過,大學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花她一分錢,她對我的幫助已經夠多了。


 


她沒有推辭,隻是摸了摸我的頭:「小姑知道你有骨氣,但不管發生什麼,別忘了我是你的依靠。」


 


工資發下來後,我用其中一部分給小姑買了條水晶項鏈,鄭重地向她表達我的謝意。她嘴上嫌棄我亂花錢,但戴上的那一刻,又忍不住偷偷抹淚。


 


「盼盼,你是個好孩子,小姑從不後悔幫了你。」


 


我笑眯眯地抱住她:「當然,你也是我的好姑姑呀。」


 


我大學四年申請了助學貸款和獎學金,經濟壓力並不大。


 


寒暑假要麼做兼職要麼找實習,加上在校成績不錯,簡歷還算漂亮,大四被導師推薦去了研究所工作。研究所沒什麼復雜的人際關系,總的來說挺適合我。


 


一切順利得跟做夢一樣,也多虧了小姑在各個方面的建議和引導。


 


畢業後的那個夏天,我請小姑吃了頓大餐,然後和她徹夜長談。


 


我喝了點紅酒,醉醺醺地問出一個很好奇的問題:


 


「小姑,話說當年你獨自在上海打拼,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啊?」


 


從一無所有的外地打工妹走到今天,其中的艱辛一定難以想象吧。


 


她輕舒了一口氣,眼角泛起溫柔的紋路:「因為小姑心裡有希望啊,而且,我也遇到過好多好心的人。」


 


「曾經最窮的時候,我就是靠陌生人的接濟過來的,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姐幫我介紹過工作,一個川菜館老板請我吃過午飯。」


 


「後來我一邊打工一邊自考專科,當時的室友怕吵到我,經常輕手輕腳走路,還給我留燈。」


 


「大學輔導員人也很心善,幫我申請過很多補助,我到現在都感激他。」


 


「還有你,盼盼。」小姑溫暖的手輕輕搭在我肩上,「記得我回老家的那年嗎,隻有你這個小侄女來送了我一段,那時我就想,還真是歹竹生好筍,我二哥那麼混賬,竟然生出個這麼可愛的女兒。」


 


「我從那時候起就知道,你是個頂好的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我順勢靠過去,跟她依偎在一起。


 


「你也是,小姑,從你給我那幾顆糖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他們口中的壞人。」


 


「你隻是選擇了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且,你還拯救了我。」


 


20


 


這些年我已經很少會想起自己的原生家庭,以及那個愚昧落後的小村莊。


 


但隻要不經意間回憶起來,心裡就覺得苦澀非常。


 


不僅因為他們曾帶給過我傷害,更因為這世間,還有無數個沒有成功逃離大山的「榮盼盼」。


 


她們被迫輟學、打工、嫁人、生子,一輩子為兄弟鋪路, 又被夫家吸血。


 


她們大多會逐漸變得麻木,無形中接受封建糟粕的洗腦,轉而壓迫下一代女性。


 


她們渾渾噩噩,並不可愛, 甚至面目可憎, 就像我的媽媽和大姑。


 


但我始終覺得, 這本不該是她們的命。


 


工作幾年後,我還清了欠小姑的錢和助學貸款,開始資助一些鄉村女童。


 


她們和當年的我很像,出生在貧窮惡劣的環境下,卻長著渴求知識的眼睛。


 


我經常鼓勵她們:「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美,你們一定要出來看看。」


 


要飛出大山, 在各行各業發光發亮,成長為獨立強大的女性。


 


再去影響更多的女孩,讓她們看到未來的希望,打破命運的桎梏。


 


一代代努力,一代代託舉,終有一日,我們會創造出更好的世界。


 


我相信,這就是故事最圓滿的結局。


 


【後記】


 


在上海的七八年裡,我見過生父母一面。


 


因為一個意外。


 


有來上海治病的親戚無意中看到了我,偷偷記下了我的住址和工作地點,然後回頭告訴了他們。


 


後來生父母風塵僕僕地堵在我的單位門口, 哭天搶地地叫我跟他們回家。


 


我帶他們去了附近的咖啡店, 讓他們有屁就放。


 


談話間,我很欣慰地得知他們這些年過得一點也不好。


 


先是我走後,王二狗怪他們毀約, 把他們狠狠揍了一頓, 打得生父幾天下不了床。


 


接著是全村人都知道榮家出了兩個「不孝女」的事兒, 奚落得他們抬不起頭。


 


沒幾年奶奶走了, 她S前脾氣格外古怪而暴躁,把家裡折騰得不輕。


 


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燈, 去鎮上念書後學了一身壞毛病。翻牆逃課,抽煙打架,是全校聞名的問題學生。


 


放眼望去, 整個家竟然隻有我和小姑過得還行。


 


我在研究所表現不錯,得到了公派留學的機會;小姑在公司也步步高升,如今有車有房, 貓狗雙全,算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


 


可惜我們都是不孝女, 舍不得施舍榮家半點。


 


聽完生父母的哭訴和懺悔後, 我甩給他們一張銀行卡叫他們拿去花, 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而我其實大概知道背後的原因。


 


「也這」更糟的是,他們會發現那張卡裡隻有兩塊錢。


 


就當他們大老遠過來, 我請吃個棒棒糖吧。


 


我當然知道這會讓我落得什麼罵名——冷血,自私,無情,狠心……


 


可我會後悔嗎?一點也不。


 


我在網上看到過一句話:「鄉愁是屬於男人的奧德賽, 而逃離是刻進女人身體裡的史詩。」


 


故鄉的風不託舉我們,所以我們自己長出了翅膀,手拉著手遠走高飛。


 


這是屬於我們的贊歌。


 


也是我們書寫的自己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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