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這話，實在太忤逆天道。
神女由天機選定，乃仙力至高之真神。
凡人界既無靈力，也無仙法。拯救蒼生，誅殺魔神，本就是神女的天則。
可如今，沈清瑤卻對蒼生的苦難冷眼旁觀，甚至不敢下凡，與魔神正面一戰。
眾仙對著她議論紛紛。
父親聞言，寒了臉色，拉起沈清瑤，竟想要直接將她推下凡。
推搡拉扯間，有人尖著嗓子指向我：
「你們快看沈沁棠！」
「她、她這是要下凡！」
眾仙這才注意到，我不知何時已經跑至雲池旁。
可已經晚了。
下一瞬，我便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14
我以為沒了情絲，失了七情六欲，內心便會無波無瀾，無欲無求。
可當我看到無數生靈喪命於魔神天火，聽到他們發出的苦苦哀嚎時，
我仍感到一股強大的、洶湧著的怒意，如浪般將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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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無辜，卻因魔神之私欲，泯滅於無盡天火。
這叫我如何冷眼旁觀？
我要殺了魔神！
殺了他，還眾生安寧！
靈根處，無數仙力匯聚而來，衝入丹田，遊經六脈。
仙力滋養間，一道熟悉的渾厚聲音於識海中響起：
「沈沁棠，我已替你修復了靈根。」
「我果然沒猜錯，你才是真正的仙界神女。」
「誅殺魔神，急不可待，速速下凡！」
我得令，召來玄月劍，不顧洛知砚和沈安的急呼，縱身躍入雲池進入凡人界。
飛速下墜中，我念起仙訣，化手中玄月劍為一道銀芒，劃破萬裡虛空，直直刺向魔神心髒。
銀芒所破之處，天降甘霖，潤魔神天火於無色無形。
魔神側身躲過我的玄月劍。
他赤紅的雙目中，跳動著興奮的灼火。
「仙界神女，你終於——」
我不想與他廢話，當即催動玄月劍，注入體內湧動仙力，向魔神發動連環招式。
他也不再輕敵，召喚出周身法器，指尖逸散刺眼紅光，在擋下玄月劍招式的同時，不忘攻向我的命門。
刀光劍影中，我們不知打了多少回合。
魔神神力漸漸不支。
可我卻因為心中無名的怒火，愈戰愈勇。
一瞬，他被我打中心髒，飛出十幾丈遠。
我嘶聲大吼，瘋狂運轉體內仙力。仙力由點轉線，縈繞在我四周，後又凝聚成束，一齊飛出直奔魔神命門！
我聽見他倉惶地求饒：
「仙界神女，求你、求你手下留情！」
我聽出他的害怕，聽出他的不甘。
他用顫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向我求饒。
如今，誰才是蝼蟻？
仙力肆虐，心髒跳動聲如鼓點般在耳邊響起。我大喝一聲，無數仙束層層裹住魔神之體，而後迅速收緊。
在一片痛苦的嘶吼聲中，魔神神魂如煙飄散，最終消弭於甘霖之中。
終於……
我全身一瞬失了力氣，跪倒在地上。
視線模糊間，我看到世人向我虔誠跪拜。
看到眾仙下凡，嘴裡驚呼：
「沈沁棠居然才是真正的神女！」
看到爹娘一臉焦急地過來，頭一次關切地喊我：「沁棠！」
也看到了洛知砚和沈安。
他們好像都很擔心我。
臉色倉惶而不安。
我不禁露出諷刺的笑。
繼而兩眼一黑，向後倒了去。
15
我在月華閣躺了好些時日。
期間耳邊吵鬧個不停。
有爹娘的：
「沁棠、沁棠才是真正的神女？這怎麼可能……」
「她若不是神女，怎會修為盡失的情況下又能重新凝聚仙力？你日日撥珠念經，天道連這都沒有告訴你嗎！？」
有洛知砚和沈清瑤的：
「砚哥哥，這能怪我嗎？仙界上下都說我是神女，也是他們叫沈沁棠仙界罪人！」
「如今她誅殺了魔神，立了大功不假，可為何偏偏將所有過錯都怪罪在我一人身上！」
「閉嘴！當初若不是你撒謊說神女託夢，故意讓沁棠跪上仙山，如今她怎會沒了情絲？」
「我會取消合籍大典，能做我妻的，隻有沁棠！」
沈清瑤似乎哭著跑了出去。
還有沈安的：
「沁棠，是阿兄對不起你，阿兄一直以為，你偷了清瑤的情絲，終歸是不佔理的。」
「可沒想到，竟然是我們誤會了你……沁棠，你會不會怪阿兄？」
父親又為我找來了玄女。
他當著大家的面，質問她為何認錯了神女，又為何誣蔑我偷走了清瑤的情絲。
玄女似乎百口莫辯：
「此前神女未曾有過雙生，我也不知神女竟會後一個出生。」
「當時我也隻是懷疑，可誰知你們便直接一口咬定，就此冷落了神女。」
她又來探我的靈根。
探完，氣息都不穩：
「神女此次強行運轉仙力，靈根全碎，加上心魔侵擾已久，怕是……」
「時日不多了。」
洛知砚似乎才想起那日我跪上仙山，同青淵仙尊的對話。
他的聲音弱下來：
「仙尊那日便說沁棠靈根受損，心魔侵擾，若是我早早注意……」
沈安咬牙質問他：
「你既然知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們！」
緊接著兩人就吵了起來。
我不堪其擾，便睜開眼睛，一一掃過他們的臉。
他們感受到視線，一時都停下，齊齊圍了上來。
「沁棠，你終於醒了！」
「沁棠，你現在可還好？」
話中關切，不似作假。
神女的待遇，果然不一樣。
我嘴角勾起，回以他們輕蔑的笑：
「當然好，我現在好極了。」
「看見你們這番惺惺作態，假情假意，我如何能不好？」
眾人臉色皆是一白。
16
我那日的一番話，似乎激起了他們對我的愧疚心。
接下來幾日，幾個人輪流來找我。
向我一一傾訴他們的苦衷。
母親把仙珠戴回我手上：
「沁棠，阿娘當時隻是覺得，若真是你偷了清瑤的情絲，那便是對清瑤有虧欠。」
「所以我才開始撥珠念經，希望能為你減輕罪孽。」
父親將過錯怪到了玄女身上：
「我當時輕信了玄女的話，以為你本性頑劣。我又實在心系蒼生，所以才對你萬般苛刻。」
「沁棠，你莫要怪爹爹。」
沈安站在我榻前，仍是不敢看我的眼，隻低頭道：
「我隻是以為你不佔理，就算我出來幫你說幾句話，也不會有什麼用。」
就連洛知砚，都覺得自己是無辜的。
甚至話裡還隱隱有埋怨我的意思：
「沁棠，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你。那日我是因為你非要堅持和我和離，我一時氣不過，才說要娶清瑤。」
「你為我舍命採來雷鳴草，又在我渡劫失敗時為我輸送仙力，我怎會娶別人為妻？」
我不禁要為洛知砚的恬不知恥拍手叫好。
於是從榻上爬起來，冷笑：
「倒是不知道堂堂上清帝君如此多情。」
「那日，我可親耳聽到帝君說仙界能與你相配之人，唯有神女沈清瑤。如今，怎麼又喜歡我了？」
我又一拍腿，恍然大悟道：
「我怎麼忘了，如今我是神女，所以上清帝君才來喜歡我啊。」
洛知砚終於覺得面上掛不住了。
他一番欲言又止，終究是甩甩衣袖，走了。
我以為終於能夠清淨一段時間。
卻不想剛過了幾日，爹娘和沈安又帶著沈清瑤來給我賠罪。
他們讓她跪在地上，給我連連磕頭。
然後義正言辭道，若不是沈清瑤冒名頂替這麼多年，我根本不會受這些委屈。
沈清瑤一下接一下地給我磕頭。
其他人皆默默打量我面無表情的臉。
片刻後，我才開口：
「青淵仙尊同我說，若不是我靈根受損，魔神現身第一日，我便會受到天道召喚，下凡誅殺魔神。」
「你們可有一人知道，我因何而靈根受損？」
幾人面面相覷，皆不作聲。
可他們該知道的。
因為他們每個人，
都是害我靈根受損的元兇。
17
這事其實無關沈清瑤。
我二百多歲那年，母親得了病，雙腿失力站不起來。
廣雲真君說，唯有逍遙林裡的赤血靈果，才可解除母親的病症。
沈安一開始想自己去。
可爹娘將他齊齊攔下，說逍遙林妖獸眾多，毒氣彌漫。
稍不留心，便可能靈根被廢，修為盡失。
沈安臉上出現了動搖。
下一瞬，三人便將視線轉向我。
母親說∶「你阿兄修為深厚，阿姐又貴為神女，他們兩個，都不能有什麼閃失。」
「沁棠，你看……」
話說到這裡，母親便沒有再說。
隻是一臉憂心忡忡地望著我，似是在等我主動開口。
我一時沒說話，隻呆呆地站在原地。
父親便直接替我做了決定：
「沁棠，你修為不比沈安差，你便去那逍遙林，替你阿娘採來赤血靈果！」
後來我還是去了。
一路上擊退妖獸無數，卻還是不敵赤血靈果附近的烈火獅。
那一日，我強行運轉仙力，才堪堪將它打敗。
回來後，無一人關心我是否受傷。
我與他們說我靈根似乎出現異樣，爹娘表現得毫不在意。
沈安倒是讓廣雲真君替我看了看。
可他根本沒有看出我受損的靈根。
父親讓我不要嬌氣，既然無事，就趕緊回月華閣，不要打攪母親休息。
我就這樣被趕了出來。
自那日起，我不僅靈根受損，也生了心魔。
每到半夜，便會被心魔折磨，遍體生寒，痛徹入骨。
眾人的臉色精彩極了。
他們定定地站在原地，眼底裡滿是不可置信。
還有化不開的愧疚。
沈安艱難地咽了咽嗓子，動動嘴，卻是什麼也說不出。
我頓時覺得沒什麼意思，便閉眼不再看他們：
「這幾百年你們怎麼對我的，你們自己心裡清楚。」
「別以為把過錯都怪罪到沈清瑤身上，你們就能把自己撇得幹淨。」
「回去吧，我不想聽你們說了。」
母親一時淚如雨下，悽愴一聲，暈倒在父親懷裡。
18
因為心魔侵擾，我一日比一日虛弱，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
醒著的時間裡，我總會一口又一口地嘔血，嚇壞了母親和沈安。
洛知砚也時常會來。
我不理他，他便站在一旁，隻深深地望向我。
終於到我命盡這天。
所有人都來了。
眾仙以玄女為首，站在月華閣外，向我表示哀緒。
沈清瑤仍是跪在地上，兩邊站著洛知砚和沈安。
爹娘則圍在我旁邊，面上一片悲痛。
慟哭聲中，我感覺我的神魂在一縷縷消散。
我知道，天道要來收我了。
可是——
我並不甘心。
19
我怎麼可能甘心？
往事件件重回眼前，曾經受過的委屈、難抑的憤怒，不斷在心中堆積。
我沈沁棠未曾害過一人, 未曾冤枉過一人。
為了給母親治病，我隻身前往逍遙林，為她採來赤血靈果。
為了給洛知砚突破瓶頸, 我獨自上那劫雷山，為他拿下雷鳴草。
為了拯救蒼生, 我毫不猶豫躍下雲池，下凡誅殺魔神還凡人界安寧。
我所做種種，皆為他人。
那為何死的要是我？
該死的, 另有其人！
怒意升騰，身體已陣陣躁動。
識海中, 青淵仙尊再次傳聲：
「沈沁棠，本尊果然沒有看錯你！」
「世間萬物, 皆有因果，若他人負你, 你應當百倍奉還！」
「你可願舍棄過去，修我絕情道？若可，你便能去除心魔, 修為飛升！」
我當然願意！
月華閣內狂風驟起。
天地靈氣匯聚成束，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
靈氣流竄四肢百骸，飛速重構我破碎的靈根。暖意陣陣，我感覺到心魔正在迅速消散。
巨大無形的力量將我託起騰空，狂風掀起月華閣，也將眾仙卷入漩渦。
我聽見爹娘和沈清瑤的哭喊，沈安和洛知砚的驚呼。
我聽見眾仙驚慌作鳥獸散, 卻因無法脫身而陣陣哭嚎。
我驀地睜開眼——
霎時間, 所有人身上的仙力源源不斷地被我吸入丹田, 充沛的仙力令我不知餍足。
不夠！還不夠！
我要他們的所有！
我念起仙訣, 飛速運轉體內仙力，化氣為掌, 貪婪地將眾仙的仙力拖出體外，又匯入我的體內。
黑雲壓下，電閃雷鳴。
滾滾天雷混著仙力傳入掌心，遍經六脈, 洗滌神靈。
雷鳴陣陣, 是我的怒吼！
「若能平息此次天火，我們願世代追隨神女，虔誠供奉！」
「（從」倒不如為我所用，助我飛升！
我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隻知眾仙仙力皆被我全部吸收。
我騰在半空, 居高臨下地瞧著地上的眾仙，還有我曾經的家人。
父親氣急，罵我怎可耗了他所有修為。
洛知砚也沒了往日的清高自持, 披頭散發，幾近瘋癲。
眾仙同樣對我指責一片。
可誰會在乎？
我淡然一笑：
「如你們所願，如今我是真正的仙界罪人了。」
雷聲又起, 道道天雷撕開虛空。
青淵仙尊終於現身。
他仰天大笑道：
「如今的神女, 才是真正的真神！」
「絕情即為大愛, 從今日起，蒼生終得安寧！」
我飛至他身旁，對仙界再無一絲留戀。
如今, 魔神已誅，心魔已除。
我自願轉入絕情道。
從此孑然一身，一心愛世人。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