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皇嗣凋零,太後作主選秀為陛下遴選佳人。
消息一傳出,民間凡有女兒的門戶皆恐慌嫁娶,富戶高價招贅,世家賄賂選官劃去名錄,窮苦人家甚至送女作童養媳也不願入宮蹚渾水。
可姐妹們都龜縮在院中時,我娘卻削尖了腦袋將我往嫡母跟前推。
1
我是靖安伯爵府排行十六的庶女,名喚溫吟知,生母不過是教坊司裡賣笑追歡的罪臣之女,因著詩貌才情得了我爹的青眼,大手一揮為我娘脫了罪籍,納入伯爵府為妾。
自入府那日起,我娘便處處謹慎。旁的姨娘爭奇鬥豔時,她隻是恭敬地侍奉在夫人身側。
我記事後,她更成日龜縮在院中教我讀書識禮,不許我在外冒尖出頭。
「世家最講究規矩,嫡庶有別,府中光是你這樣的庶女便有十幾個,若是僭越,被主母責罰事小,壞了名聲,一輩子就毀了。」
娘雖未明說,我卻也明白為何她要我安分守拙。
我爹本是靠著祖上功勳得了蔭封,可到他這輩卻也隻得了些無關緊要的闲職。
而府中略有些才貌又好拿捏的庶女,便是我爹籠絡公侯權貴,為伯爵府謀私最好的「物件」。
年紀稍長些而被我爹送給王公貴族賞玩的姐姐們,不是年紀輕輕就因主母的搓磨而香消玉殒,便是不堪受辱自盡而亡。
我娘天真地幻想著。
隻要我裝傻充愣,叫爹瞧見我爛泥扶不上牆的蠢樣,日後隨意給我指一個寒門旁枝年輕的後生,也比給人做妾好。
可我們多年的韜光養晦,終究難逃宿命。
及笄那年,我爹有意將我送給喪妻不久的安王做妾。
Advertisement
兄長如今在安王麾下,送一個貌美的女兒進去便與王府沾親帶故。
我跪在嫡母腳邊,聽著她雲淡風輕道:「你娘倒是有些本事,我險些忘了府中還有你這般才貌出挑的女兒,日後若是得了安王青眼,兄長們也是要依仗你的。」
她口中的安王,年過五十,最喜搓磨年歲小又貌美的婢女,傳聞他有不為人知的癖好,但凡進了王府的小丫頭,都活不過半年。
而他們,想來是沒考慮過這些的。
我娘哭腫了眼:「老王爺性情暴戾,王府陰私多如牛毛,且不說那出身高門的安王妃,青天白日便衣衫不整地死在牛棚裡。你這般沒有背景的庶女如何能在王府活下來?」
雖心中恐懼,我仍擠出了兩個笑安慰她:「或許這便是女兒的命數,既無法逃避,哭也無用。女兒在王府中若小心周旋,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而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我與娘親心灰意冷時,太後作主為陛下選秀的消息傳了出來。
2
當今帝後是半路夫妻,卻恩愛非常。
陛下還是個窮途末路的藩王時,是楚家人一路披肝瀝膽才將陛下推到了帝位上,楚家長女更是對風流俊逸的陛下一見鍾情。
登基後,因著楚家長女一句「楚家女絕不為人妾室」,陛下當即貶妻為妾,給了楚家後位。
可自此之後,後宮再無皇嗣降生,連中宮所出的嫡長子尚在襁褓便死於急病。
太後篤定,這是陛下拋棄糟糠妻,致發妻自戕而亡所受的報應。
所以她便以後嗣單薄江山動蕩為由作主為陛下選秀。
選秀之事方透露出一點風聲,民間凡有女兒的門戶皆恐慌嫁娶,上至公侯權貴,下到販夫走卒,竟無一人願送女入宮蹚這渾水。
此時入宮,無非是淪為各方博弈的犧牲品。
太後早料到世家避選的手段,多次旁敲側擊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世家屢屢在此事上投機,莫非是生了不臣之心?」
素來雍容闲雅的嫡母一聽我爹要將嫡姐送入宮,破天荒地失了分寸,歇斯底裡地與我爹爭吵。
可姐妹們都躲在院子裡躲避嫡母的怒火時,我娘卻削尖了腦袋將我推到嫡母面前。
她扯著我跪在嫡母面前,虔誠道:「我們母女得夫人庇佑才有如今的光景,大小姐身份尊貴,性子溫良,便應當嫁個清正端方的君子為妻,吟知一介庶女為夫人分憂亦是萬死不辭。」
嫡母眸光微動,當即應了我娘的提議。
畢竟,籠絡安王的法子多了去,可府中到了待嫁年紀的女兒卻隻有我。
我被記在了嫡母名下,嫡母也按例送了不少首飾,一時間清冷的院子難得熱鬧了幾日。
入宮那日,我爹拉著採選官客套:「小女此次得入宮門,全仰仗太後賞識。」
可轉過頭時卻面沉如水:「宮牆之內禮法繁復,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你是伯爵府的女兒,一言一行皆與伯爵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莫因一時的冒尖出頭連累家中。」
隻有我娘追著馬車千叮萬囑:「娘隻恨自己沒用,你與出身高貴的大小姐不同,唯有如此才能將你從安王手中撈出來。做皇帝的妃子,最不重要的便是嫡庶之分,若無機緣,明哲保身,平安老死宮中也是好的。」
她一向為我打算,隻是她自身難保,拼盡全力也隻能做到這。
往後的路再艱險,也不會比籍籍無名死在王府更差。
而我亦不期盼在宮中大展拳腳,隻求偏居一隅。
3
陛下不願大選勞民傷財,所以層層篩選過後,便讓皇後作主選了兩位世家女入宮。
許是我爹多方打點,我竟也得了個貴人的位分。
同我一道入宮的,是定遠侯府的長女寧遠喬,陛下特封了嫔位。
她甚少在京中露面,連話也不愛多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桀骜不馴的將門虎女。
按例,新人入宮要先拜見皇後。
我早早便候在殿外。姍姍來遲的寧遠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有些陰陽怪氣道:「你倒是勤快,明知是鴻門宴還上趕著來送死。」
如此氣盛,誰都能猜到,她定是被家中逼著入宮的。
我們頂著烈日曬了一早,眼睜睜地看著皇後宮中拖出了一具血淋淋的屍首。
抬著屍首的小太監不忿道:「沒眼力的東西,在皇後娘娘手底下辦事也敢偷奸耍滑,收了不該收的錢財,連送避子藥的活也做不好。皇後娘娘說了,無用的人便不配活在宮中。」
前些時日懷了身孕卻偷偷隱瞞的沈貴人,便是被皇後罰跪至小產。
闔宮皆知,皇後不滿太後為陛下遴選佳人,今日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
寧遠喬入宮前大病一場,身子尚未大好,站不滿一個時辰便暈了,煞白著臉就被宮人抬了回去。
見時辰差不多,皇後才不緊不慢地遣人將我們打發走。
我從伯爵府帶來的丫鬟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皇後娘娘心狠手辣,小姐還是快些離開,免得觸了皇後的霉頭。」
可我定了定神,反駁道:「聽聞太後尚在病中,我初入宮闱,理應侍奉在側,拜謝太後前些時日遣嬤嬤教導之恩。」
我到永壽宮時,太後正在服用湯藥。
見我形單影隻,太後原本枯槁的眸光迸發了幾絲怒意:「皇後果真是心思缜密,這般行事既不拂了哀家的面子,亦在皇帝那賣了好,當真是一箭雙雕。」
我當然知道太後話中的玄機。
太後還是先帝的妃子時,寧遠喬常常入宮給公主伴讀,陛下若沒被趕到封地,想來寧遠喬與陛下也當是十幾年的青梅竹馬。
可寧遠喬入宮前本是許了人家的,那霽月清風的鄭家小將軍便是她的春閨夢裡人。
陛下登基後,忌憚武將以聯姻將權勢做大,寧家便毀了婚約送女入宮以表忠心。
皇後選中我們,一來我隻是個平淡無奇的庶女,於她而言並無威脅,二來寧遠喬雖家世容貌出挑,卻也無心爭寵。
太後被忤了興致,將一腔怒火發泄到我身上:「你倒是懂事,知道來瞧哀家這個無用之人,可哀家聽聞你隻是伯爵府的庶女,瞧著也不過是一介俗物。伯爵府莫不是為了將嫡女摘出去,隨意打發了一個女兒來敷衍哀家?」
我後背頓時沁出冷汗。
論才情容貌,我都比不過世家大族精心培養、卻被皇後劃去名字的秀女。
若我惹怒了太後,往後隻怕宮中人人皆可踩我一腳。
我將頭埋得極低,脫口而出早早便準備好的說辭:
「太後明鑑,臣妾雖為家中庶女,但臣妾乃至伯爵府上下對太後娘娘和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鑑。臣妾雖身份低微,卻也知曉忠義二字。能入宮侍奉,是臣妾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絕不敢有半分敷衍之念。」
一番話下來,表明我忠於皇家,更避開了對皇後的冒犯,任誰也挑不出錯。
良久的沉默後,太後暢懷大笑:「哀家沒承想,皇後也有馬前失蹄的時候,竟叫你這般七竅玲瓏心的女子入了宮。」
見太後眉眼舒展,我緊繃的精神才松懈了半分。
我今日冒失前來,便是為了求得太後的庇護。
4
入宮那日,採選官收了我爹的好處,私下告訴了我不少外界不知的皇家隱私。
皇後的長子並非死於急病,而是因皇後的捕風捉影。
乳母抱著小皇子在御花園中玩耍時,陛下向乳母多關切了幾句皇子的近況,隨即笑逐顏開。此情景落在皇後眼中,便是乳母借機邀功,對陛下暗送秋波。怒不可遏下,皇後當即杖殺了乳母。
小皇子尚且年幼,離了熟悉的乳母後啼哭不止,夜裡甚至發起了高燒。
偏皇後不為所動,當即遣人物色新的乳母,更揚言:「我楚家人世代戎馬,戰功赫赫,流著楚家的血,若是因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失了理智,便不配承繼大統。」
這般一意孤行下,皇後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孩子。
因著此事,陛下故意冷了皇後多日,這才半推半就地應了太後選新人入宮的主意。
選官不忘提點我,太後有意敲打皇後。若能得她庇佑,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太後的近身嬤嬤送我出去時,滿臉堆笑道:「後宮許久沒有如娘娘這般的聰明人了,太後有意提拔,娘娘隻需回去等著陛下召幸便是。」
我笑著與嬤嬤客套,可心中卻另有盤算。
尚不明陛下對新入宮嫔妃的態度便盲目承寵,隻會淪為眾矢之的。
帝王恩澤,對我來說隻怕是催命符。
更何況,我心中尚有一絲疑惑。
夫妻本沒有隔夜仇。
若帝後果真情深義重,為何陛下明知皇後因喪子而悲痛,卻仍舊在她傷心之時與之怄氣?
而我如今要做的,便是靜觀其變。
所以,我故意在陛下召幸時摔傷了自己。
5
妃嫔見紅,一個月內都無法侍寢。
陛下的掌事太監來探聽時,我身似拂柳,紅著眼眶道:
「是臣妾辜負了太後與陛下的期許,妾身雖無法侍奉在陛下身側,可寧嫔姐姐的兄長方才為陛下平定塞北之亂,於江山社稷有功,妾身不過區區貴人,絕不願越級承寵。」
陛下並未因我的冒失而降罪,反而認為我安分守拙。
他特命侍從帶來了慰問的口諭,轉而去探望了病體未愈的寧遠喬。
我雖心中有些愧對於寧遠喬,卻也無悔。
我不似她那般有顯赫的家世作底氣。
她若想避寵,陛下自然會看在她父兄的戰功上對其敬而遠之。
深宮中,善良心軟本就是致命傷,我也不過是為了活命。
太後本以為我是為了避寵而劍走偏鋒,眼見陛下的態度,亦對我高看了幾分,命人送了不少金貴的紅花油來。
第二日一早,皇後便傳來懿旨要我與寧遠喬前去請安。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不可一世的皇後娘娘。
我原以為,能得陛下獨寵至虛設六宮,靠的不僅是家中功勳,亦有絕代芳華的容貌。
可皇後不過清水之姿,隻是富有滿身華貴之氣,令人望而生寒。
許是我並未順利侍寢,皇後今日隻將怒火撒在寧遠喬身上。
她久久不許寧遠喬平身,自己卻半倚在貴妃椅上。
隻是略微抬手,身邊的婢女便將一碗熱騰騰的避子藥端上來。
半晌,她才依依不舍地從餘光中施舍了兩個眼神:「陛下封本宮為後那日,曾許諾隻會讓流著楚家血的孩子承繼大統,如今中宮尚未孕育嫡子,陛下自然不會允許旁的妃嫔先本宮生下長子。」
說著,幾個滿臉橫肉的嬤嬤便要上前按住寧遠喬,給她灌藥。
可寧遠喬並非好拿捏的軟柿子。
許是為了氣惱皇後,發泄自己被迫入宮的不忿,她挺直了腰杆:「娘娘身為一國之母,本該是眾妃表率,如今卻為了一己之私而生妒恨,就不怕寒了陛下的心嗎?」
皇後臉色驟變,幾步上前甩了寧遠喬一耳光,隨後忍不住發笑:
「本宮身為皇後,統領六宮,處置你一介不懂規矩的宮嫔還輪不到陛下插手。」
寧遠喬還想爭辯,硬是被我扯了回來。
皇後正欲讓宮人掌嘴時,恰好遇上陛下來探望。
他朝服未褪,眉眼間略帶著些疲態,可面上依舊是惠風和暢。
一見陛下,方才還橫眉怒目的皇後,瞳邊竟化出了幾分小女子的嬌羞。
見我與寧遠喬齊齊跪在地上,陛下隨意斥責了兩句後,便遣人將我們送回寢殿。
堂堂一國之君,竟耐著性子給皇後解釋,語氣極其寵溺:「前些日子是朕不好,你心中有氣同朕說便是,何必為難兩個不懂事的妃嫔?傳到母後耳中,又該喚你去訓話了。」
我拉著寧遠喬往殿外走時,背後傳來皇後略帶嬌嗔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