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綏則氣得咬碎了後牙槽:「你給本王等著,爺換了衣服要你好看!」
小宮女誠惶誠恐地引他去偏殿更衣。
我不太放心,喝了幾口茶,借口小解,遠遠跟了上去。
隻見那小宮女不把他引到最近的偏殿,反而往更冷僻的角殿引。
段綏進去沒一會兒,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廝莫名癱倒在地。
我讓丫鬟速去喊人,抽出藏於腰間的軟劍闖進偏殿。
兩個刺客把段綏逼在角落,段綏抱著凳子屁滾尿流地亂揮,看見我的那一刻涕淚齊流:「王妃救我——」
我和對方纏鬥起來,但二對一稍顯吃力。
小臂被劃了一道口子,我咬牙往窗外一望,驚喜道:「御侍來了!」
兩個刺客對視一眼,破門而出。
他倆張望了一下沒看到人,正困惑。
我提刀氣勢洶洶地緊隨其後:「大家快追啊!」
倆人下意識就往竹林深處逃竄。
我追得越緊,他倆跑得越快,一下子就不見影蹤。
我在原地叉腰喘氣,手臂上的傷口突突跳痛,鮮血外湧。
段綏是毫發無損,可惜刺客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不知是誰膽敢在宮內搞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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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準備往回走,不遠處突然猛地一陣竹葉撲簌。
「抓到你了!」
隻見一個男子抱著一隻灰兔坐在地上。
陽光透過竹葉照在他的臉上,即便是灰塵滿臉、鬢發凌亂,也遮不住那張臉的精致俊秀。
他轉頭看到我,星眸亮了亮,目光滑到我的手臂上,眼眶立馬紅了一圈:「血,紅紅,痛痛。」
王爺打扮、長得不賴、年紀輕輕的大傻子。
是弱智九王段馳。
我看他怕血,便把傷口擋起來,跟他點點頭:「你好,回見。」
我拔腿要走,他懷裡的灰兔趁機蹬腿跑路,正好經過我腳邊。
眼看段馳要哭,我隻好撈起兔子,問他:「你是想養它還是想吃它?」
段馳震驚:「兔兔那麼可愛,怎麼可以吃兔兔?」
我把兔子塞他懷裡:「行了,給你了傻白甜。」
我正要走,段馳忽然也塞了個東西給我:「剛剛地上撿的,免死金牌,送你,謝禮。」
我接過一看,自然不是什麼免死金牌,是塊令牌,刻的是五王府的雲紋。
刺客掉的。
正愁沒線索,鐵證送上門。
我眯眸,深深看向段馳。
我問他:「兄弟,你真傻還是假傻?」
段馳呆呆看著我,摳了下鼻屎,然後放嘴裡。
我:「沒事了,玩兒去吧。」
5
我把證據送了上去。
刺殺發生在眼皮子底下,殺的還是最疼愛的兒子。
老皇帝垂死病中驚坐起,當即召五王進宮。
五王緊急嘔了口血,說自己身體抱恙走不動路。
誰知傳旨太監帶了御醫。御醫搭脈一瞧,五王身體好得能吃下一頭牛。所謂病弱之說純屬是為了苟命藏拙。
刺殺嫌疑外加欺君之罪,直接讓五王下了大獄。
烙鐵還沒燒紅,細皮嫩肉的五王已經哭了:「我此刻認罪,能減罰否?」
五王被囚同根臺,無召終生不得出。
聽聞消息後,段綏抱著我的胳膊抖了抖。
自從刺殺發生後,他就天天黏著我,連愛妾都不管了。
秦嬌嬌委屈地嚶嚶哭泣:「王爺你變了,你不愛我了。」
段綏吼她:「許鳳棲能一手拍死一個刺客,你能嗎?」
秦嬌嬌轉身就走:「打擾了。」
我無語地按著腦門,對段綏說:「你能往邊上稍稍嗎?」
段綏瘋狂搖頭,用湿漉漉的狗眼盯著我:「你救了本王的命,在你身邊本王才有十足的安全感,本王不願同王妃分開。」
我:「……你壓著我傷口了。」
段綏:「好的。」
為了感謝我的救命之恩,還有表達對我的綿綿情誼,段綏為我籌備了個驚喜。
他把我拉去江邊,指著那艘滿身是花的遊船,壓著氣泡音對我說:「女人,這是本王為你親自裝點的遊船。白色的花襯託你高潔,黃色的花體現你的明媚……哈,你果然感動哭了。」
我無語凝噎:「滿船的菊花,你想讓我死就直說。」
段綏尷尬地摸了摸鼻頭:「我們看表演,看表演。」
一眾美女略略撫慰了我的心情。
段綏看得如痴如醉,眼睛緊緊黏在人家的螞蟻腰上。
我和他不一樣。
我黏在人家胸上。
斯哈斯哈。
為首的舞姬裙擺翩跹,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到我倆跟前,斟了滿滿一杯酒。
我很積極地湊上去:「我先喝,我先喝!」
舞姬把酒杯從我嘴邊收走,繞一圈湊到段綏嘴邊,媚眼如絲道:「王爺先飲。」
段綏得意地瞪了我一眼。
我帶著三分酒勁勃然大怒,踩上桌案擒住了舞姬的手腕。
獸面酒盞猛地一晃,灑出半盞酒液,頓時燒得盤中的蜜桃滋滋冒煙。
「我去!」我定睛一看,舞姬青蔥似的長指甲裡藏著粉末。
見毒計暴露,舞姬臉色一變,拔下發間的銀簪就要刺向段綏。
我對著段綏的臀部飛起一腳,幫他躲開了一招。
就在剎那間,護衛擒住了舞姬。
我還沒來得及審問,她已經咬破了嘴裡藏的毒藥,氣絕身亡。
段綏拖著青腫的臀部,想罵我又不好罵。
我先罵為敬:「沒事練個武吧,廢物東西!」
段綏努力思考了半天,縮著脖子問:「……練舞是為了在躲避刺殺的時候更加靈活嗎?」
算了。
像這種治好了也流口水。
我審問了所有該審的人,把遊船搜了個遍,沒找出任何線索。
半夜睡不著在床上復盤。
翻到第三十七個身的時候,婢女怯生生地送進來一個錦盒,說是一個黑衣人指名送給七王妃的。
我點起燭火一看,裡頭的帛書事無巨細地寫了那舞姬的生平來歷,以及如何順藤摸瓜抓到幕後主使的方法一、二、三。
我:「……」
看似是睡覺有人遞枕頭、拉屎有人遞紙的好事,但實際是我們一直在給人當槍使。
我聳了聳鼻子,捕捉到一股極淡極淡的香味。
再一回憶,知道是誰以後,更無語了。
6
很快,三王被皇帝問責。
那舞姬是從小養在他府裡的,不僅會跳舞,還會制毒。
他掩藏蹤跡的本事比五王強,怎奈我有答案解析一、二、三。
段綏也被一同喊進宮去對質,直到落日傾頹的時候才回來。
他整個人也仿佛傾頹了一般,一邊細微地發抖,一邊失魂落魄地喃喃:「三哥從來是最疼我的,怎麼會想殺我呢?他總說我搶了他的這,搶了他的那,可我從沒想過搶他的東西啊。父皇不過偏疼我一些罷了,哥哥讓著弟弟也是自然的事。他們要皇位,要就是了,何至於殘害手足呢?我想不通,想不通……」
心安理得的富足者是無法和貧瘠者共情的。
他隻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的。
而他發泄委屈的辦法就是逃避式享樂。
想縱情聲色,又有心理陰影。於是斥巨資打造了水上樓臺,請樂人舞姬在水中央遠遠地高歌曼舞。
去秦樓楚館搜羅美人小倌在身邊喂酒喂飯,又僱打手在一旁護衛。
絲竹豔曲之聲從白天唱到深夜。
秦嬌嬌頂著黑眼圈來求我:「王妃,勸勸王爺吧,王爺墮落了。」
我往嘴裡叉了顆青提:「他沒墮落的時候也就那樣,隨他吧。如果你是擔心他的身體,放心,暫時還猝死不了。」
秦嬌嬌抹了把眼淚:「誰有空擔心他?我是擔心我的個人發展。」
我放下叉子,忍不住也嘆了口氣。
我覺得自己的職業規劃出了點問題。
起初我覺得丈夫的無能越能襯託我的本事。而今我發現自己錯了。
一個帶不動的隊友隻會拖你一起下水。
何況治國平天下,一旦統治者昏庸無道,輔佐的人再高明都無濟於事。
難受。
想跳槽了。
可是跳哪兒呢?
半夜,段綏那邊還在蹦迪。
我被吵得睡不著,靠窗傷感地眺望遠方。
鼻尖驀地鑽入一縷香。
清冷,孤雅。
我長嘆一聲:「出來。」
衣袂撲簌聲乍響,一個大高個便從窗棂翻進來,落在了我面前。
段馳揚唇一笑,聲若魅魔:「嫂嫂安好。」
眼前人神採奕奕,眉清目秀,哪有半分傻氣。
他既然不裝了,我也懶得跟他虛與委蛇:「以段綏為餌幹掉了三王、五王,就隻剩八王了。你來找我,是想讓我繼續幫你?」
當嗅到那封帛書上的香味和他身上的香味一樣,我便明白一切都是他的手筆。
一個人裝傻充愣十幾年,毅力和狠勁不必多說。
「嫂嫂果真聰慧,不過話說得不好。」段馳笑似桃花,「不是幫我,是合作。相府若能助我繼位,我便將鳳冠送予嫂嫂。」
我眯眸看他:「為什麼選我?」
他驀然靠近,將我圍進臂彎,氣息灑在我耳廓:「因為嫂嫂很香。」
月輝流動,香霧氤氲。
我吸了吸鼻子:「謝謝,你的口氣也很微醺。」
段馳:「……」
我伸出食指把他推開,抬眸直視他的雙眼:「別跟姐玩這套。如果你覺得控制一個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愛上你,那你就錯了。不是所有女人都是感情的奴隸。感情是最脆弱縹緲的東西,我不信,我隻信利益關系。」
他的眼眸燃起真正的興味,順手撂過我喝剩的茶水一飲而盡,緩道:「我需要你說服相爺幫我。大計若成,我為君,你為後,我們都能得償所願。」
我微微挑眉:「你怎麼知道我有此野心?」
段馳負手而立,面露一絲悲愴:「小時候我們扮家家酒,你永遠隻當皇後。有一次我想跟你搶,差點被你打死。」
「……」
幼年的時候也就進宮跟皇子公主們玩過那麼幾次,那麼久遠的事他都記得。
我尷尬地表情微僵,他瞅了我兩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
笑得沒了氣,他捧腹長嘆一聲:「逗你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在內學堂時,我聽過你的策論。」
我微怔。
據我所知,皇九子八歲喪母,繼而痴傻,並沒有入學的資質。
仿佛看透我心中困惑,他雙眸含笑:「堂屋正南有棵香欒樹,高大葉密,我一般藏在樹頂偷聽。」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為了藏拙而裝傻,就連聽學都要偷摸隱匿。
他講起來卻雲淡風輕,似乎那些恥辱和苦難不過如此。
我一時失語,他兀自興致勃勃道:
「我記得你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雖為女子,亦有鴻鵠之志也。』夫子贊你有男子之氣魄,反被你駁問說,『氣魄豈為男子獨有乎?』把夫子弄得臉青了又白。」
「許鳳棲,我的野心不亞於你。」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錦帛,雙手交給我。
燭火微晃,而他眼中的光要比燭火更灼亮。
「此乃我為奪權戕害手足的親筆認罪書,若我將來背棄盟約,你便可將此書昭告天下,叫我受萬代唾罵。這就是我的誠意。」
他說完越窗而出,輕巧得像一隻貓。
我緩緩打開手中的錦帛,落款處印著鮮紅的私章,滾燙而鄭重。
帶著孤注一擲、不論生死的決絕。
良久,我勾了勾唇角。
鋪開紙筆,寫就家書,趁著濃鬱的夜色,放出一隻灰鴿。
7
九王段馳的過往在宮裡從來都是忌諱。
他的生母是鄰國的公主,曾經的順妃。
兩國在和平時結親,沒幾年,鄰國野心膨脹,三戰吞走了十座城池。
老皇帝打不過又氣不過,便拿順妃撒氣。
斥罵折辱,冷落白眼。
宮中上下見風使舵,人人都能在順妃頭上踩上一腳。
順妃如蝼蟻一般苟活了十年,因為偷了一塊糕點想留給兒子,被醉酒的廚子活活打死,丟進荷花池。直到落雨漲水,屍身才被發現。
目睹生母慘狀的那天,段馳就痴傻了。
到底是皇子,宮中人不敢過分苛待,卻也無人理會。
於是段馳就像個鬼魂,終日在宮裡晃蕩著長大。
誰又能想到,他裝瘋賣傻地長大,長成了埋在地底下的利刃,隻待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三王五王相繼落馬,段綏又萎靡不振,於是八王雄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