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的兒郎,還需要再歷練幾年啊。」
這便是轉著彎的說法了。
後來再打聽,原來大哥整日忙著喝花酒,居然連著寫錯了兩道題。
最後沒寫完,便急急忙忙出地來了。
至此,方七叔和四叔徹底放棄了大哥。
他們將投的錢糧都給了族裡其他爭氣的子侄。
可終究還是有期望的。
七叔使人去看大哥,希望他能說出什麼懊悔的話。
誰知,大哥卻在花樓裡抱著壇子又醉了。
「我、我火候不到!再歷練幾年定能高中!」
醉酒痴話,誰人能信。
至此,沒有人再把他當一回事了。
但有一件事我很意外。
那日掌摑大哥我並沒有隱匿。
我本以為他會急忙請族老主持公道,抑或請出家法。
徽州宗族多儒風,老幼長序,是最森嚴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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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居然硬生生吃了這個啞巴虧。
也許,我倒要高看他這個人物了。
聽聞阿爹阿娘又搬出了吳府。
我有意打聽,卻發現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26
我十一歲這年,朝廷出了大事。
自從皇帝病了以後,太子監國,朝事便動蕩了起來。
隔著山高路遠,底下的升鬥小民並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麼。
隻是,徭役越來越重了,要交的銀子越來越多了。
這是能感覺到的。
商賈位於百業潮頭,稍有風急草動,便有震動。
方七叔正式開始教我囤積之法。
「這是巨富之道,卻也是不義之道。
「囤積,代表著要在東西價錢低的時候,將市面上所有的便宜貨都囤起來,再到價高時拋售。
「其中的暴利,你自然也清楚。但暴利之下,卻是對百姓佃農的敲骨吸髓、血恨相逼。
「我方家的族訓、你們家的家訓,都不允這樣的事情出現。因而隻能疾風知勁草,平日多留心,預先判斷,從中獲利。」
方七叔是位好老師。
如果說四叔教我,是將我帶在身邊,一件一件詳細地教。
那麼他則是一語中的,而後親身示範,最後放手叫我去做。
明德六年,江南大旱。
方七叔提前兩月便從精於天時的老農那得到消息,又花重金問了金發碧眼的弗朗機人。
獲得確切消息,他著手從湖廣屯糧。
吳楚之地,年谷豐饒,加之一年多熟,谷價低賤。
待到蕪湖的倉庫裝滿,恰恰是糧價最高的時候。
方七叔看準時機,賣了出去。
如此做的人不少,他已是其中收斂的了。
不過徽州人有禮義,為了不得罪於家鄉父老,沒有在徽州從事糧食囤積。
如此,家中的進項便又多了一大筆銀子。
七叔母喜得拿上街,替我和蘭芝又多打了些金器。
「金子好,金子不似谷子,是硬通貨。到哪個年代,都是能換出去東西的。」
可誰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動蕩。
不僅谷價跌了,金子也無人要了。
27
朝廷分成了兩派,鬥得正兇。
我聽方七叔府裡的門客說,如今的朝廷新貴裡也有我們徽州人士。
「是叫葉銘臻的,好像也是歙地人。
「他是明德五年的進士,雖不是一甲,卻也是二甲進士,有個好座師。按慣例是要到翰林院裡清修的,可太子急於用人,又不想任用那些老人,這才提拔了來。」
久不聽故人的名字,甫一聽見,我竟恍惚了。
再仔細一聽,居然真的是那個葉銘臻。
門客剛從蘇州來,那地方文英薈萃,士林裡的消息也靈通。
「葉銘臻頗得太子的器重,隻是他似是和太子身邊的宦官交往過密,並不太受朝廷清流的青睞。」
當今科舉之途,唯有投奔清流,方有高升的餘地。
而葉銘臻此舉,卻是落入了權宦的下流。
但門客捻著胡髭搖頭:「朝政之爭如猛虎矣,當今聖上已算是長壽,因而牽扯出許多爭端。最終,也不知誰能奪得這天下。」
朝廷的紛爭,向來是不被凡人知曉的。
京城那麼遠,便是敞開門爭鬥,也永遠不會被小民曉得。
我隻是聽一耳朵,為囤積做準備罷了。
隻是有些驚奇。
小小的狀元坪村,居然真的出了一個進士。
隻是不知為何,葉銘臻高中的消息沒有傳到歙地來。
我問了方七叔,他卻道:「這我們都知道,隻是他不願意聲張,這才免去了報喜的吵鬧。」
因而,他的母親是不知道的。
我思索了一會兒,卻倏然發現,我與他已經有了數年未見。
如今的他,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這時,江西卻又出了事。
有個名叫辰濠在江西起兵造反,聲勢很是浩大。
小廝奔進來報:「小姐,老爺,朝廷急調兵平叛,出徵的隊伍急需趕制軍服旗幟,以便及時開撥,如今市面上帛價大漲!」
方七叔看向我:「小瑾,我記得前陣子你剛收了一批彩緞。」
我怔愣了:「是……荊州商人販運彩緞入蕪,不幸在途中受湿,發霉生斑,難以銷售。我見這是個良機,用手裡的五百兩,買下四百匹。」
「快,趁此良機,正是倒賣的時候!」
方七叔忙帶著我奔了出去,府裡的小廝、掌櫃們自發地忙碌了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賺錢的機會又到了。
忙碌了許久,才將手裡的彩緞拋售出去。
軍旗隻要鮮亮,不看品質。
軍服隻要耐穿,無需成色。
我因價錢出得低,力壓一眾對手,成功將手裡的彩緞賣了出去。
到最後,所囤積的彩緞竟獲三倍之價。
千兩銀子到手,還未焐熱,秋天,又有蘇州商人販布經過此蕪湖。
剛到蕪湖時,因這人頭上生了痦子,當地大商都不願意和其做生意。
「萬一他是有病,病氣附在布上該怎麼辦!」
唯我幼年看過醫書,上頭恰好談了這麼一樁。
頭上有痦,有時亦是水土不服之症。
因而,我並不懼怕與此商人做生意。
談價格的時候,商人對我也寬讓了許多。
商人同我說:「手裡的布大多已經脫手,隻有六千粗布無人問津,我急著回家過年去,小友若爽快,我便以低價售出。」
我那時正獨自在蕪湖。
家中長輩不在身邊,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做決策。
可我最後還是花六百兩銀買下了那些粗布。
隻因,商者擅賭時運也。
倘若我連這點機會都把握不住,還做什麼生意?
果不其然。
次年冬,陛下駕崩,天下官民皆需服喪。
粗布緊俏。
我將手中粗布賣得紋銀四千兩。
十三歲便成巨富,我的名聲遠震江南。
方七叔很是欣慰:「你的本事,尚在我和德禮之上。」
可我的徵途,卻還未盡。
然而,就當我準備大展身手,施展一番抱負時。
異變又生。
江西的起義軍是鎮壓下來了,可四川不知何時又爆發了民亂。
他們說太子得位不正,是謀害先皇而得。
是而要「清君側」。
這一波來勢洶洶,四川又易守難攻,多年未出事,底下的官員防患不力。
守不住,官府便瞞報。
等事情蔓延到徽州,便是滿盤皆輸的局面了。
28
叛軍攻進來後,縣裡的大戶四處流竄。
我和蘭芝改扮成小子的模樣,悄悄跟著家裡人從後頭逃了出去。
隻有在戰亂的時候,我才知道平時的日子多麼不易。
縱然是再大的富賈,操縱萬金於鬥牛之市,也終究抵不過天災將傾,人禍須臾而至。
許多裹了腳的老太太走不快,兒子一咬牙,叫孝道捆著,背著母親走過山水幾十裡。
腳磨出了血泡,汗水洇湿了錦衣。
此時的我們,倒真的像數百年前行走於新安嶺中的祖輩了。
無處可逃,隻能從北方逃。
從歙縣出發,沿新安江向東,途經休寧、祁門等地,最後到達舒城縣。
這條路徑便於躲避山路的艱險,尤其適合大規模的難民或攜帶重物的逃難者。
歙縣的大戶攜帶重貲,易被叛軍盯上,因而分散逃難。
四叔去了舒州做生意,後腳便遇上叛亂。
如今,是七叔帶我們逃。
他也是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事情,人有些慌亂。
卻還得佯裝淡定。
隻因他是家裡唯一頂天立地的丈夫,天塌下來了須得他來扛。
我想同他說些什麼,卻被他按住肩膀。
七叔嘆息道:「早知如此,去年便讓你去揚州了,那地方遠,叛軍攻不進。何況巨富又多,哪怕是拿銀兩買,也能買一個平安。」
是了。
如今的情況,便是使銀子也不行了。
叛軍自四川猛撲而來,一路殺紅了眼,也餓紅了眼。
給銀子賄賂是不行了的,因為他們全都要。
女人、宅子、銀兩、吃食,他們都不肯放過。
因而徽州的商賈隻得紛紛逃命。
沿新安江向東,便到了祁門。
此地盛產茶葉,有「祁門紅茶」享譽天下。
帶的幹糧所剩不多了,天不下雨,隻能撈河裡的髒水喝。
今年天下大旱,因而流言紛紛,竟真的猜忌太子的皇位由來了。
七叔家的隨從不多,在休寧一分散,更剩得不多。
如今,隻剩下幾個忠心耿耿的伙計守著我和蘭芝。
蘭芝咬著幹糧,紅了眼:「小瑾,我、我怕……」
在父母面前還能佯裝堅強的小姑娘,獨在我面前露了怯。
我面色不改,幫她挑了腳板底的水泡。
我沒告訴她,我也是怕的。
逃難的路上,我多麼慶幸年前阿青嫂回娘家探親時,我沒有多加勸阻。
阿嫂是遠嫁,娘家在舒州,這麼多年,從未回去看過。
年前她生了一場病,醒來人便恹恹的,我找了郎中來看,郎中卻說:「她這是思鄉太重。」
思鄉太重,便是要回家去才能治好。
因而我給她裝了白銀百兩,打點了行李若幹,盼她風光回鄉。
如今,倒是慶幸做了這個決定。
戰禍之亂,壯年尚且不能承受,何況老孤。
阿爹阿娘不知去了何方,但阿姐有吳家照料,大哥有書院看管。
掛念的人又有了來處,此時隻有我一個人前行在夜路裡,縱然怕,心裡卻是好過的。
等到這陣子過去了,應當、應當日子就好過了吧……
29
快出祁門的時候,我們已經餓了一日。
叛軍雖攻不進來,但路上仍有流匪作亂。
更有人趁亂賊心起,搶了自家主子的東西逃跑。
好在,七叔和縣裡的大族同行,我們人多勢眾,倒也無人敢作亂。
夜晚,坐在篝火前,聽七叔有條不紊地安排男人們守夜。
我忽然明白了四叔說的那句「宗族,才是你最後的倚仗」是什麼意思。
有的東西,在你富貴升平時,看起來隻是拖累。
但是一旦落到困苦的境地,便會顯得極為可貴。
從前,我不知道宗族有什麼。
現在我知道了。
它是在苦難的地方將人心擰成一根繩,結成一個外頭怎麼攻也攻不進來的堅塢。
和蘭芝相擁著睡下去的時候,我曾真心實意地感謝過,有這樣的長輩與親朋。
天亮了,還得繼續逃難。
但蘭芝不知為何發起了高燒。
許是這些日子在路上著了涼,也有可能是飢寒交迫驚惶而致。
七叔母哭著求道:「她病得這樣嚴重,就讓她喝口熱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