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得突然,阿元含著糕點一愣,竟是在認真思考。
我心一緊。
就聽到薛凝隱含笑意的聲音,如沐春風,卻讓我心底一寒。
「阿元,是不是誰叫林槐序,誰就是你娘?」
完了!
我手腳一僵,瘋狂地想著對策。
他們二人卻不再追根究底。
薛凝開口,狀似無意:
「西北軍中有一支長贏軍,百戰不殆,屢立戰功。領軍的小將長相秀美,憑著不畏生死的拼殺和靈通的敵軍消息,從一名兵卒到一方領將,也不過是四年多的時間。」
「巧合的是,那名將軍,竟然也叫李長贏。」
宋盈紅了眼:「若這世上有一個孩子像極了我與薛凝,卻並非我們的骨血,那就隻有一個可能。」
她吸著鼻子:「林槐序,之前我就奇怪,為什麼你抄完經後的回向文中,從來就沒有我長姐的名字。」
「隻有親近的人才知道,我的長姐,天生神力。」
哽咽聲壓在喉嚨,慢慢溢出了聲。
宋盈抱住我,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林槐序,你怎麼那麼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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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月滿終圓。
宋盈捏著酒杯,沉默了很久。
「如果當初你也救出了我,給我的是什麼名字?」
「長平,李長平。」
我擦幹她的眼淚,從磨舊的荷包中拿出一個符傳,遞給她。
她摸著符傳上與她有幾分相似的男像,眼淚落下來,又高高地揚起笑。
「長平,長平,真是個好名字。」
薛凝接過我的荷包,從裡面掏出一塊玉佩,凝眸看我:
「林槐序,這是什麼?」
他的眼神清潤。
正如那年碎雪如酥。
溫熱的慄子底下壓著的那塊玉。
上好的白玉羊脂,雕工卻拙樸。
我有些羞,昂首問牆頭上耳朵通紅的少年。
「薛凝,這是什麼?」
「信物,定情信物。」
少年的眼睛很亮,亮得灼人。
「我親手雕的。」
「收下它,就一輩子不能反悔。」
薛凝目光落下來,笑了一下:「林槐序,聊一聊,這些年的事。」
阿元嘴裡都是糕點,嘟嘟囔囔:「阿序,你不是說,能瞞則瞞,瞞不住就騙,騙不過便照實說。」
我失笑,垂眸。
他們已經從穆昭的口中知道了一些蛛絲馬跡。
餘下的便是那相隔五年的光陰。
那一日,喜堂嘈亂。
吉時未至,便已轉悲。
好在領兵的小將素日裡與薛凝不和,最愛看他顏面盡失,眾叛親離。
我走得很決絕。
可我頂著罵名,散盡家財,費盡心機,卻隻能救出兩人。
有孕三月的薛家大嫂,宋斂。
淪落教坊司,尚未掛牌的宋盈。
我那時想,這樣也好。
男子便是獄中難熬,刑罰加身,最多也不過就是一個死。
可女子不一樣,她們會比死還要難過。
我隻是沒想到,最後關頭,穆昭出現了。
他不救宋盈。
也不想她逃出生天。
16
我與宋斂等了她許久。
最後卻等來了穆昭將她視為禁脔,又用她宴請同僚的消息。
我們自知救她無望。
我隻能用那些錢,請了精巧的繡娘,細細密密地織了四條金絲手帕。
為做掩飾,上繪四季圖景,託人轉交她。
後來,我與宋斂相攜,離開了京城。
為掩飾身份,我用買來的戶籍,以李長贏之名,娶了名為林槐序的宋斂。
阿元出生後。
有時,我是鈴醫李長贏,她是主婦林槐序。
有時,她是英武有力的書生,我是病弱多時的娘子。
直到後來,李長贏進了軍營,無名鈴醫是謀士,也是能出入敵國的線人。
「為什麼?為什麼不來找我們?」
宋盈哭得厲害,涕淚交流,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把她擁進懷裡。
轉眸,對上薛凝的視線。
有些難過,有些傷懷,還有些無法言說的心疼與擔憂。
我低下頭。
「怕死,怕我們會死在邊關。」
「我們無所憑依,便要立戰功,要好多好多的戰功,才能在班師回朝的時候,換得陛下徹查薛宋兩家的冤案。」
我笑容很淡。
「我們知道他不肯,但隻要有兵權,總會有人肯的。」
「我們已經找到了那個願意去做的人。」
曙光在即。
我回了京城。
既是想與他們相認,訴諸一切真相,也是想將阿元先託付給他們。
但當知道他要與宋盈締結連理的消息時,我滿心苦澀,隻想急不可耐地離開。
「我怕在你們婚前說出真相,會讓你們困擾。」
宋盈止住哭,又開始笑。
「可是,我與薛凝,從來就不是未婚夫妻,更沒有彼此心儀。」
「那是一個,特意讓你一人知道的假消息。」
17
一切都說開後,宋盈便賴在了小院。
她一天八百遍地問我:
「長贏何日歸故裡?」
問出了口風,又開始一天八百遍地試裙子。
「五年不見,長姐還能認出我嗎?」
「槐序,你說是這條襦裙好看還是這件深衣爽利?」
我知她膽怯,並無不耐,反而細心幫她將衣服配飾一一挑好。
鏡子裡的姑娘花容月貌,如泉中玉,如天上月。
幹淨又澄澈。
可從阿元的口中,我知道她夜不成寐、枕不安席。
夜夜驚醒後,她會將自己浸在浴桶中,一遍一遍,洗到全身冰冷,皮膚皴皺。
她甚至極少出門。
我與鏡中的她對視。
「宋盈,你是個好姑娘。」
她從來就不髒,隻是這世間對女子不公。
我們生來便被要求折去枝節,磨平稜角,要低伏,要順從,要依附父兄,要被家族安排著將終生託付到另一個男子身上,喜怒全不由己。
我們明明無錯,卻因他們的前程動蕩而變成一個物件,供人取樂,百般屈辱。
可是,憑什麼?
我們不能做自己的主。
我和宋斂甚至要靠男子的身份,才能奪得一點權力,在那些酒囊祿蟲中脫穎而出。
我帶她去見了一個人。
「給她一家書局,不管是街談巷議還是物議沸騰,她都能給你操持。」
宋盈本就局促,聽聞此言,更是驚得差點跳起來。
話都燙嘴:
「我,我,我……」
我看向上首:「她可以。」
一個自小浸潤在各色雜書,熟讀演義話本,又在百丈紅塵中滾過一遭的人,不會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離開後,我以為她會有很多疑問,已經做好了坦誠的準備。
可她一路沉默。
直到看到院門,她驟然駐足,有些遲疑:「你真的覺得我可以?」
「以紙筆動風雲,以清議佐時局,以民意安天下。」
「宋盈,你會做得很好。」
她的眼睛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那叫長平書局,好不好?」
18
宋盈的書局經營得風生水起。
我忙於長贏歸來前的準備事宜,也時時不得闲。
芥蒂盡消後,我與薛凝的見面反倒少了起來。
以前錯眼可見的那道身影,不再時常跟在眼前,我反而有些悵惘。
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每每去找宋盈商議事情,偶爾提及薛凝,她總會帶著幾分冷笑,幾分不屑。
仿佛她已超脫世俗,而我們仍在紅塵翻滾。
直到有一日,她命人抬了幾個大箱子,送到我的小院。
她看著我,下巴微揚:「打開看看。」
我依言打開,吃了一驚。
箱子裡有精巧細致的木雕玩偶,也有價值連城的簪環首飾。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看得出,費了很多的心思。
宋盈昂首闊步:「這都是我這些年攢下的一些小玩意,不值什麼錢,送給你玩。」
「呵,男人,哪裡有我貼心!」
恰逢薛凝難得過來,聞言,臉便一黑。
他咬著牙:「宋盈,我辛苦多日準備的驚喜,你竟然也要搶先。」
他帶我回了以前的林宅,一進又一進的院落,布置如舊時,仿佛時光從未駐足。
正院裡擺著彩禮。
花閣中是我曾經的嫁妝。
薛凝低頭看我,眼底有花徐徐綻開。
我堵住了他的唇。
用手指。
「薛凝,我這些時日的行事從未避你,你應該能看得出,我所做之事可誅九族。」
「我已無九族可誅,可你有。」
宋盈掌管書局,雖為我方喉舌,明裡暗裡卻查不出幹系。
便是事敗,也牽連不到她。
而阿元的假戶籍早已放在他隨身的荷包中,更是與我,與長贏沒有絲毫關系。
我放下手指,嘆息聲從唇間溢出。
輾轉、破碎、吟泣……
「薛凝,這個時候,你不該以身涉局。」
19
回去時,我正面堂皇,薛凝難掩懊惱。
宋盈看了我一眼又一眼,輕嗤:「呵,女人。」
我牽著薛凝的手,柔聲安撫:
「我打過很多很多勝仗,得過很多很多賞金,我全都換成了金磚,雖然不能鑄成金屋,卻可堆砌成牆。」
「阿凝,你等我凱旋,必以金牆求娶。」
薛凝紅著耳尖。
「好。」
宋盈仰天翻了個白眼,冷笑:「呵,男人。」
長贏領兵回京那日,天極好,有霞雲如凰,翱於九天。
這果然是個極好的兆頭。
我們贏了。
最後登基的人是三公主。
我們也終於得償所願,洗刷了薛宋兩家的冤屈,將真正的罪魁禍首送上了斷頭臺。
長贏是宋家長女,也是薛家長媳。
可恢復身份的那一刻,她還是選擇做了李長贏。
將軍,李長贏。
本朝的第一位女將。
她曾經問過我, 為什麼要姓李?
因為,那是我母親的姓氏。
林家素有長子嫡孫才能習醫的家訓, 可年長的幾位伯父或是無後,或是隻得一女。
最小的父親便生了心思。
我被當作籌碼生出來, 裹挾著恨意長大, 他每天都問我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孩?
就因為不是男孩, 縱是我天資卓絕, 醫學天賦在林家幾代先祖中都是出類拔萃。
林家寧肯傳承斷絕, 也不許我沾染分毫。
他們因無後承繼而鬱結於胸,相繼於我長成前早逝。
可他們不知, 我研讀了家中所有的醫書, 還拜了一個老鈴醫為師, 最終以女子之身得了他的全部傳承。
我本非燕雀。
林家不配有我這般的好女孫。
我拿出一本嶄新的族譜, 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下第一個名字:
李槐序!
墨跡未幹, 有修長的手指捏走我的筆, 遊龍走鳳。
李長贏!
我還未反應過來, 又一隻手伸了過來,是簪花小楷。
李長平!
20
三女立宗,成一時佳話。
我那時為吏部尚書, 正因為女子入朝為官之事, 在朝堂上唇槍舌劍, 大戰群儒。
宋盈暗地裡推波助瀾, 一場接一場的大戲擺開, 不是女青天便是女將領,豪氣幹雲。
有我與長贏珠玉在前。
「千兩白銀。」
「(你」女子入朝之事很快便有了成效。
政事告一段落。
我果然抱了金磚去找薛凝。
他有些羞,咬著牙:「李槐序,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我還沒下衙呢。」
一群小飛魚服在外面起著哄,氣氛很是快活。
薛凝的臉越發紅。
我放下金磚, 摸摸鼻子,終於有些不好意思。
在前街等薛凝的空檔,一個背著竹簍的婦人靠近我:「這月新出的春光錄,姑娘可要看看?」
春光錄是長平書局新出的京城八卦集,每月一刊。
上至百官風雲,下有市井密辛,便宜, 量大, 有圖有真相,一經面世便火爆至極。
但因為涉及世家風流韻事,常被他們借口查抄。
但也因此滋生了許許多多的小販,多為婦人, 背著竹簍隱秘售賣,所得利潤也夠日常嚼用。
她湊近我,小聲道:「這月的春光錄可不一般, 你知道咱們朝堂上的那位女尚書不?」
嗯?
我一振, 來了精神。
「裡面就有她的愛恨情仇!」
我咬牙買了一本,快速翻到了她說的那頁。
果然很勁爆:
閨蜜要嫁我的心上人,我毒暈了她的未婚夫。
直到她看到我出徵回來的夫君,心痒難耐。
「要不, 我們換換?」
「換換就換換。」
我啪地合上書,冷冷一笑,直奔家門而去。
李長平!
你給我等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