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娘錯愕地瞪大眼,隨後不悲不喜地應了。


慕容回試探她:「怎麼?你這是開心過頭了?」


娘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是止也止不住的難堪。


「妾以為,將軍會憐惜妾,不會將妾送回去。」


「金陵人人皆知,那人厭惡我,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又怎麼會真心接我回去?」


說完這些,娘似乎再也維持不住表面的堅強,將臉別向一旁,肩膀一抽抽的,卻並未發出任何聲音。


可我卻知道,慕容回信了,因為娘殺了那個企圖逃跑的女人後,他就調查過娘的來歷。


一個統領三軍的將軍身邊,怎麼會留一個身份存疑的女人?


軍帳中的女子受盡了折磨,聽聞是打聽崔婉的來歷,恨不得將她踩到泥坑裡,挑了最惡毒的話說了個遍。


這下,全軍上下無人不知,慕容回將軍身邊的金陵女子,是個棄婦。


聽到娘的話,慕容回沉著臉,站在一旁,再三伸出手,卻猶豫再三後,還是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經過我時,他停下,居高臨下地看過來。


「潭兒,你去安慰下你娘。」


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的乳名,常年徵戰的男人面上似乎閃過一絲掙扎,可很快便消失不見。


他再次恢復了冰冷的模樣。

Advertisement


等他離開,我拖著步子走到娘身邊,傾身抱住她。


「娘不怕,潭兒保護你。」


娘擦幹眼淚,拿來帷帽為自己還有我戴好,一字一句地說道:


「既然這世道沒有給女子活路,那我就走出一條路來。」


我抬起頭,看著娘光潔的臉龐。


卻未曾想過,娘說的這條路到底該有多艱難。


6


傍晚,慕容回果然命人將我們帶上馬車,一路朝著江邊而去。


我好奇地透過車縫看過去。


遙遠的江面上,浮著一艘大船。


爹就站在大船上,被一群人圍在中間,神色凝重地靜等我們靠近。


馬車停下。


慕容回將我們帶下馬車。


娘即便戴著帷帽,可曼妙身姿卻遮擋不住。


爹臉上的嫌惡一閃而逝,激動地連喚了三聲婉娘,聲聲含著柔情。


慕容回惡作劇般地咬在娘的耳垂上。


「婉娘?呵,崔婉,待本將軍打過去,就接你回來做貴妾,你可要好好活著。」


男人身形高大,將娘整個人擋在披風後,令爹無法窺見一絲一毫。


娘柔若無骨地應下,臨別時,還依依不舍地送上了自己親手做的香囊。


慕容回面色幽深地接下。


直到娘和我登船,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這才悵然若失地帶人離開。


我和娘被帶到了廂房。


爹在深夜姍姍來遲。


我被嬤嬤抱了出去。


燭火中,娘摘掉戴了整日的帷帽,露出那張驚世傾城的容顏,梨花帶雨地撲到了爹的懷裡,細細哭訴連日來的不易。


末了,還不忘嬌嗔著埋怨一句:「婉娘此生能活著再見夫君一面,已是足矣。」


爹本就貪圖我娘的美貌。


如今,娘在慕容回的滋潤下,更有成熟韻味。


且影響容顏的黑斑也已然不見。


他當即把持不住,早就忘了自己來的目的,與娘春宵一度。


7


聽照顧我的嬤嬤說,爹那晚叫了好幾次水。


回到恆陽後,娘重獲寵愛,勢頭漸漸壓下了生下兒子的姨娘。


我也跟著過了幾天好日子。


無聊的時候,娘就會教我認草藥。


什麼草藥止血,什麼草藥有毒……她講得很細。


每天我聽得昏昏欲睡的時候,娘就會用細竹篾抽打我的手心。


我疼得哇哇哭。


每當這時候,娘又會紅著眼耐心地哄:「潭兒要快快獨立起來,這樣才能保護娘。」


我含著淚,努力點著小小的頭。


「可是娘,外祖父為何不來看我們?」


回到恆陽月餘,外祖父家沒有一人上門,娘遞出去的帖子也都石沉大海。


娘露出一抹苦澀的笑。


她揉了揉我的頭:「因為你爹不想讓我們見,所以我們見不到。」


「為什麼?」我問。


娘語重心長地說:「因為,隻有見不到,你爹才能從你外祖父那裡要更多的錢,哪日沒有利用價值了,你我便是兔死狗烹的下場。」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心裡對爹的恨意像野草一般瘋漲。


果然好景不長,爹爹率領的軍營中開始出現竊竊私語,皆是說娘被金兵玷汙了身子,以身侍賊,這才保下一命。


他們還談論起了孫康清,說她不堪受辱以死明志,是女子典範,娘也應該效仿其烈性。


爹曾來試探:「潭兒,在金兵那裡時,你可能見過有男人進過你娘的營帳?」


「有啊,還很多。」


爹當即沉下臉,拔劍就要衝出去:「賤人,竟然敢騙我。」


嬤嬤嚇得跌坐在地。


我也被嚇白了臉,卻還是死死抱住爹的腿,大聲哭喊:「娘懂藥理,金兵看她貌醜,便打發娘去傷員營帳做幫手,娘如果不去做幫手照顧那些傷病,潭兒就要餓死了,都是女兒的錯,女兒不該喊餓的。」


「你別怪娘了。」


我哭得傷心欲絕,上氣不接下氣。


爹愣住,不可置信地低下頭,嗓音艱澀道:「潭兒,騙爹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你可想好了。」


「那慕容回是出了名的殺神,可你和你娘可不像連飯都吃不飽的模樣。」


爹果然生了疑竇。


和娘猜測的一模一樣。


我抹幹眼淚,抬起稚嫩的臉龐,孺慕地望著頭頂那張逆光的臉,抽抽噎噎地說道:「娘說是因為孫康清姨姨,她每天晚上都去慕容回那裡,早上才會回來,慕容回可兇了,姨姨身上總是帶著傷。」


聽我說完,爹態度瞬間軟化不少。


他矮下身,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轉身離開。


嬤嬤後怕地過來抱住我,撫著胸口念叨:「可嚇死奴婢了,大小姐是個懂事的,夫人知曉後定要心疼壞了。」


我看著爹的背影,暗暗攥緊了拳頭。


夜裡,爹喝得爛醉,來到娘的房中。


見他來,娘雙眸瞬間晶亮,起身迎上去,拿出了新做的荷包。


「這是妾親手做的,可以安眠。」


娘解釋完,為爹換上,將就舊荷包摘下隨手扔在一旁。


爹目光幽深,這一夜,索取了無數次。


天光蒙蒙亮的時候,爹起身要去議事。


娘服侍他更衣,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兩人剛成婚的時候。


爹看著眼前這一幕,神色有片刻愣怔。


可很快,他抬起手制止了娘為自己系腰帶的動作,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婉娘,如今局勢動蕩,我麾下又有不少兄弟,如今正值招兵買馬的關鍵時刻,那些傳言作為你的夫君,我是不在乎的,可那些投靠我的人,都是堂堂七尺男兒,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娘低垂著頭,晨曦透過窗棂灑在她秀美的脖頸上。


爹喉結滾動幾息。


就聽到娘哽咽著開口:「婉娘明白了。」


「妾唯有一個心願,臨死前,能再見雙親一面。」


看著我娘這一副順從的模樣,我爹終於還是心軟了。


8


歸家這日,娘早起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


向來不愛打扮的人,還特意擦了脂粉,換上了粉嫩的衣裙。


爹將我們送到崔府後,以公事繁忙為由匆匆離去,隻留下一個侍衛時刻盯著娘的舉動。


娘權當侍衛不存在,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一說了,卻特意避開了慕容回。


惹得外祖父咬牙切齒,還摔了東西,直罵爹不是東西。


而外祖母隻是一個勁兒地哭我娘命苦,竟嫁了這樣一個寵妾滅妻的混賬。


娘也跟著落淚。


眾人將目光看向我。


外祖母嘆息著朝我招手:「我可憐的潭姐兒,這麼小就要跟著吃苦,以後可怎麼辦啊。」


我聽話地走過去,拉住外祖母的衣袖撒嬌。


「外祖母,潭兒不苦,隻要和娘在一起,潭兒就很知足了。」


一番話,又惹得大家心酸不已。


娘就這樣帶著我在崔府住了七日。


那侍衛見沒什麼要緊,便在第三日匆匆離去。


爹也沒再出現過。


聽說,金兵近來蠢蠢欲動,爹和麾下忙著招兵買馬,無暇顧及我們。


直到第七日傍晚,爹派來的馬車,低調地停在崔府前。


娘與外祖父他們不舍地離別。


路上行人寥寥,偶爾路過一兩個人,也是行色匆匆。


我靠坐在娘懷裡,不解地問她:「娘,為什麼我們不離開爹爹?」


娘摸著我的頭,嗓音悠長:「快了,潭兒別急。」


我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安心地在娘懷裡睡了下去。


9


屋外火光重重。


我被嘈雜的人聲驚醒。


多日不見的姨娘安氏領著一眾婆子將院牆團團圍住。


她穿著綾羅綢緞,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好久不見,大夫人安好。」


卻絲毫不見恭敬。


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端坐桌旁飲茶。


這一幕似乎深深刺激了安氏的心。


她兩三步衝進屋內,揚手打落一隻茶盞,萬分不屑地冷哼。


「崔婉,你死到臨頭,還是這麼一副讓人厭惡至極的嘴臉。」


「比不得你張牙舞爪。」


娘哂笑出聲。


「安氏,鳩佔鵲巢的滋味是不是很不錯?」


安氏立刻變了臉色。


「你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娘也不跟她廢話。


「我與夫君成婚前便知曉,他子嗣艱難,就連我懷上潭兒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託娘家花了大價錢找來秘方調理身子,而你,輕輕松松一舉奪子,這其中,若說沒有貓膩,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敢相信吧。」


輕飄飄的話,就像扇在安氏臉上一個響亮的耳光。


她瞬間蒼白了臉,聲嘶力竭地指著娘,咬牙切齒道:「崔婉,你別得意,我這次來,可是夫君的意思。」


復又壓低聲音,「即便徹兒是我和別的男人生的又如何,夫君不還是選了我,不要你?」


說罷她忽然不可抑制地笑了,「嘖嘖,夫君讓我來送你們母女一程,畢竟隻有你死了,我的秘密才能永遠都是秘密。」


娘悲憫地瞥了她一眼,為她斟滿一杯茶推過去。


「喝口菊花茶去去火氣。」


安氏面色一僵,嘴裡的燎泡好像又疼了起來。


她掩飾般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剛要用帕子擦嘴,娘突然開了口。


「讓這些僕婦先下去吧,我有話跟你說。」


安氏和娘鬥了這些年,總是穩居上風。


她不信我娘能翻出什麼浪花,所以沒有防備地讓人全都撤了下去。


人散幹淨了,娘抬起涼薄的眉眼,聲聲透骨道:「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金兵入城的時候,將我的潭兒推了出去。」


被遺忘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金兵入城時,我和娘之所以沒逃掉,就是因為安氏騙我去街上玩耍。


娘為了找我,正好與屠城的金兵迎面撞上。


這才錯失了離開的良機。


安氏正要反駁,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室內走了出來,喚了聲:「娘。」


下一瞬,砰的一聲,安氏順著桌沿滑倒在地,雙眼緊閉,好似摔暈了過去。


可我絲毫不覺意外,甚至主動走過去,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溫熱手帕,敷在她臉上,又給她灌了一瓶啞藥。


娘掏出藥水,在她臉上鼓搗了一會兒。


再轉身過來時,娘的臉赫然變成了安氏的臉,而安氏則變成了娘的模樣。


守在院子外的僕從聽到動靜,再三詢問後,不放心地衝了進來。


娘還沒來得及和安氏互換衣衫,就和眾人打了個照面。


萬籟寂靜中,四周忽然地動山搖,緊接著哭號聲此起彼伏地傳來。


「金兵攻城了,金兵攻城了……」


所有人瞬間慌亂起來,再無人顧及我們。


娘拉著我的手,趁亂跑出了府。


城內早就亂了套。


城外火光衝天,喊殺聲連綿不絕,血腥味綿延十裡,宛如人間煉獄。


人群中,娘忽然笑出了聲,迎來不少驚懼的目光。


可我絲毫不懼。


因為我知道,慕容回是攻打不進來的。


畢竟,娘給他的恆陽城布防圖,是假的。


讓外祖父呈給漢人新帝的圖,才是真的。


那是娘被慕容回折辱的日日夜夜裡,趁他情動而偷瞄到的金兵行軍作戰圖。

第2章
字體
A-
A+
夜間模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