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回答。
許是因為不想暴露身份,許是因為,心底裡有什麼東西生了根。
我本來應該趕著回家準備晚飯的。
走在路上,我卻一時興起,隨意走進了一家飯館,自己一個人點了兩道菜。
手機響起來,我接起電話,是老三。
「媽,我們說了爸一頓,他知道錯了,不鬧著離婚了,還說要跟你道歉呢。」
「你也別生氣了啊媽,老兩口吵架,床頭吵床尾和嘛。」
「正好那天在照相館拍的照片出來了,我發給你,你一會挑挑啊。」
電話掛斷,手機消息聲叮咚作響,老三發來好多張照片。
我點開放大,照片裡的程定山穿著中山裝,我穿著暗紅色旗袍。
在喜慶的紅色背景下,兩個人笑意盈盈,頭靠向對方,宛若一對恩愛夫妻。
可我越看,越覺得這照片如此虛假。
金婚紀念照,多麼諷刺,我整整浪費了五十年。
我又想起祝聽雲的話:「我不想活到老了還被束縛。」
疾病,婚姻,孩子。
人一輩子圍著轉,就好像把人套上了繩子,另一端系在了木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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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在今天學到了一個詞來形容,束縛。
或許離婚是對的,是我太過執拗,被這五十年虛假的感情束縛住了。
我慢慢走回家,決定跟程定山攤牌。
一進屋,程定山反常地坐在客廳裡等我。
「娟兒,我餓了。你今晚上做什麼菜?」他自然地跟我搭話。
我想起來了,老三說程定山要跟我道歉。
從連日對我冷眼相對,任由我守著桌上的飯菜直到變涼,再到如今屈尊主動開口說一句「我餓了」。
原來這就是程定山的「道歉」。
我沒回答他,隻是拎著菜兜子走進了廚房。
程定山以為這就把我哄好了,也沒跟進廚房裡,轉頭又打開電視看得哈哈直笑。
我端著套著保鮮袋的盤子下樓,他也隻是疑惑地看了一眼,什麼都沒問。
再跟我說話的時候,是程定山看我遲遲不回去,追到了樓下。
我正蹲在那裡,看小流浪們小心地舔舐著餐盤。
程定山猛地把我拽了起來,有些惱怒。
「陳娟!我一個小時之前就說我餓了,你卻在這給流浪狗喂飯?」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又蹲下摸了摸受驚的小流浪。
「程定山,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不在,他們餓了的時候就會去翻垃圾桶。」
「你說,流浪狗都知道餓了就去翻翻垃圾,你呢?你連狗都不如嗎?不知道自己動手嗎?」
「你!」程定山被氣得不輕,伸長手臂,隻一根食指指著我。
過了片刻,他又收回氣焰,軟下了語氣。
「你生氣我知道,娟兒,你也別賭氣了,我不離婚了。」
程定山湊過來想拉我的手。
「但是我想離婚了。」我推開了他。
程定山猛地抬頭,眼裡是從未見過的驚慌。
6
程定山強勢了大半輩子,當然不願意就這麼隨了我的意。
他不同意離婚,我也學著他之前的樣子,把他當成空氣,住到了次臥。
我經常去江邊找祝聽雲一起跳舞。
剛開始是祝聽雲誇我跳舞有天賦,讓我明天接著來。
後來我學會了舞步,又對她的一切感到好奇。
有時候我們也像年輕人一樣,約在咖啡店,約在西餐店。
祝聽雲的講述,讓我對她的經歷無比向往。
從年輕時到外國留學,到自由戀愛嫁給心儀的男人,再到老年背上行囊,周遊世界。
每件事單拿出來,對我來說都是新鮮事,都是我從未想過的夢。
祝聽雲有時說得口幹舌燥,就說要換我來講。
可我講什麼呢?我的生活幾乎兩點一線,大半輩子都圍繞著家庭。
我二十歲時嫁給程定山,從那天起,我就成了「程家的媳婦」。
沒過多久我就懷了孕,但程定山工作忙,我於是頂著大肚子做家務,照顧婆婆。
生下老大後,我縱然再苦再累,看著他也歡喜。
我本以為日子越過越好了。
老大兩歲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高高興興上街,卻把老大弄丟了。
我當時累得打了個盹,睡著前記得程定山說要去買包煙,領著老大一起去了。
可程定山回來的時候怒氣衝衝,直接甩了我一個巴掌,打醒了我。
「陳娟你怎麼看的孩子?我買包煙的功夫,兒子就不見了!」
我被打懵了,隻聽見「兒子不見了」幾個字。
我和程定山急得到處找,到派出所報了案,音訊全無。
我自己怨自己,程定山也一直怨我。
所以後來他工作上有外派的機會,幾乎毫不猶豫的就去了。
他走後我才發現,我又懷孕了。
肚子一天天變大,我重復著之前的生活,隻能和程定山書信聯系,往往報喜不報憂。
老二和老三是一對龍鳳胎,他們一歲的時候,程定山才回來。
許是許久未見,程定山對我的態度又變回了從前。
可我知道的,是我對不起他和老大。
我隻能加倍對他們好,照顧程定山,照顧一雙兒女,又照顧孫子孫女。
我的一生說來無趣,婆婆說過,媽也說過,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罪人。
所以祝聽雲讓我講,我隻能幹巴巴地找借口。
「我的經歷沒什麼好講的,無非就是家長裡短嘛。快到點了,我得去接孫子放學了。」
我走的時候,祝聽雲撇著嘴嘟囔。
「每次都不聊盡興就接孫子去了,你什麼時候能有自己的時間?」
7
「自己的時間」,這對我來說又是一個從沒想過的詞。
我趕到學校門口去接孫子,他今年初二,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站在校門口,跟一個個從他旁邊經過的同學說再見。
看到我,他有些抱怨:「我同學他們全都自己回家,我已經不用接送了。」
也是,我接送他從幼兒園到初中,已經忽略了他是大孩子了。
我給老三打電話,說以後就不接送孫子了,老三也同意。
以後孫子高興,我也有了「自己的時間」。
電話還沒掛,就聽見那頭兒媳尖利的聲音。
「什麼?你媽不接送了?」
「你不知道現在外面多危險嗎,拐賣的殺人的,你放心讓你兒子自己走啊?」
「而且你媽——」
電話傳來嘟聲,好像是老三意識到電話還在通話中,掛斷了電話。
我心中煩悶,渾渾噩噩回到家裡,程定山卻也不放過我。
「老三媳婦打電話說,你不想接送小孫子了?」
我懶得理他,轉頭走進次臥。
程定山卻起身跟過來,發瘋似的用手撐著門。
「她說你想有自己的時間,你什麼意思啊?」
「陳娟,你非要跟我離婚,是不是要會老情人?」
我心中嗤笑,他自己心中裝著老情人,就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嗎?
我退後半步:「對,我老情人還給我寫情書呢。」
「你果然——」
程定山幾近暴怒,我伸手從一旁拿出了信封,直接甩在他臉上。
程定山更生氣了,迫不及待要拆開信來看,卻在看到封面上「吾愛親啟」四個字的時候猛然頓住。
「娟兒……」
他聲音弱下來,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沒等他再說話,我「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手機響起提示音,是祝聽雲發來消息。
她發來一張海報。
「挺合適的旅遊團,我女兒是導遊,保證靠譜。」
「我的老姊妹,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跟我一起旅個遊不?」
8
我下定決心,跟祝聽雲一起報了旅遊團。
我擔心她的身體,她當場跑跳了一下,向我展示她身體硬朗得很。
出發當天,到機場集合我才知道,祝聽雲把她的姐妹團全都叫來了。
她那群姐妹也都是自來熟,才過了一天,就把我也拉進姐妹群,拿出包裡裝的泡面零食跟我分享。
列車搖搖晃晃,載著我們這群小老太太到沒去過的風景裡去。
操勞半生,我從未見過一望無際的海,大片大片的花田。
也從未有過這麼多朋友。
老姐妹們擠在海邊拍照,祝聽雲掏出一根自拍杆,又在手機上來回挑著什麼。
我不懂什麼濾鏡,也不會用自拍杆。
身邊的姐妹跟我解釋,又教我怎麼用,最後感嘆了一句。
「現在年輕人的東西可時髦啦。」
我也感嘆:「聽雲也挺時髦,連名字都這麼時髦,聽雲,起得真好,比我強多了。」
姐妹很驚訝。
「聽雲的名字是她自己後改的,你不知道呀?」
我搖頭:「我不知道,那以前叫什麼啊?」
「以前叫招娣。咱們那個年代嘛,家裡都想要兒子。」
我看著正忙活的祝聽雲,有些發愣。
視線相對,祝聽雲走過來,把自拍杆往我手裡一塞。
「我可不站前邊,站前邊顯臉大!娟兒你臉小,你站前邊。」
我有些哭笑不得,一時不知道她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來回推讓了半天,最後還是我老老實實按下了拍照鍵。
祝聽雲愛上了手作,送了我們一人一個镯子,還囑咐我們一定要戴在手上。
短短半月旅程,不僅讓我見證祖國大好河川,還讓我學會年輕人的新鮮玩意兒。
最重要的是,我的朋友從祝聽雲,變成了一群老姐妹。
旅程結束的時候大家都依依不舍,還約定了一起去老年大學上課。
回到家,家裡意外的還不算髒亂差。
程定山在廚房裡叮當作響,聽到我進門,急忙端出一盤菜來邀功。
「你看家裡,是不是還挺幹淨的?我學著做家務了,以後不會讓你那麼辛苦了。」
「娟兒,我還學做飯了,你嘗嘗怎麼樣?」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拿起筷子嘗了一口。
剛入嘴,我就趕緊跑到垃圾桶旁邊吐了出去。
程定山低著頭,有些委屈。
「我是想著你剛下車,肯定還沒吃飯……不好吃我再練,娟兒,我領你出去吃。」
門口這時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程定山讓我歇著,勤快的走過去開門,看見門外的人,好言相勸。
「你走錯了吧,我們這麼大歲數了,沒人點外賣。」
「別關門!」我喊住他。「我點的外賣。」
程定山愣住了。
「你什麼時候學會點外賣了?」
我翻了個白眼。
我不僅學會了點外賣,還學會了點預定單。
讓他掐好時間送上門,正好趕在我旅行回來剛進家門的時候。
我已經跟上時代的潮流,程定山卻還在笨拙的學著怎麼做最基礎的家務。
9
姐妹群裡聊得火熱,明天我們就要組團到老年大學上課了。
有課桌課椅,還有嚴厲的老師,真是回到了幾十年前念書的時候。
我那時念書就一般,現在也沒好到哪去,總是忘寫作業。
祝聽雲也不寫,但她撒潑打滾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老師倒也由著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