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尖叫著,她引以為傲的情與愛以最恥辱的方式,轉移到了讓她最鄙夷的人身上。
這種痛苦,對她而言,錐心刺骨。
我深深地知道她的本心,但我還是蹲下身,看著被摁著跪在地上的她。
我露出我畢生最天真爛漫,最懵懂無知的表情,輕聲問:「你為何哭?你有何苦衷?」
14
三皇子離了母親,哭得厲害,我就派人送他去找了惠美人。
我若也去,恐怕她不會自在。
我要名下有個孩子,是為了求日後的安穩保障,犯不著真讓他們母子分離。
沒了三皇子的哭聲,殿內又重回安靜。
我又開始想我的娘。
想她的眼疾治好了沒有,給她的銀子還夠不夠用。
今日天陰沉沉的,方才出門時,瞧著會下雪。我本想望向窗外,看看現在下雪了沒。
可是一道又一道的窗棂壓著窗紙,把我籠罩在了四四方方的空白裡。
空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我抱住自己。
對不起,娘,我當時隻想到了這一個法子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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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我也不想來後宮。
娘。
我給自己配了藥方,讓自己一直沒有懷孕。
也許我自己懷孕,能讓謀劃的進展更快些,但我實在無法接受孕育一個不喜歡的男人的孩子。
娘。
窗外,有小宮女還不知道乾清宮門前發生的大事,熙熙攘攘地笑道:「下雪啦!下雪啦!」
我靠在引枕上,沉沉睡去。
這場雪我要留著和我娘一塊兒看。
娘,再等等我,馬上就結束了。
15
君王的怒火從後宮蔓延到無辜的親族。
果然,剛洗清罪名的趙家,又攤了上事情。本該還回的田產莊子遲遲沒有動靜,沒有進餉的趙家僅憑零丁的人口,很難存活。
趙家嫡女被打入冷宮,趙家庶女卻做了最得寵的妃子。
此舉一出,眾人隻覺得皇上對趙家態度曖昧,他們不敢有所表示,既不敢妄圖親近趙家,又還沒落井下石。
隻是,所有人都知道,這隻不過是暫時的寧靜。
逼到山窮水盡之時,趙家主母主動請求入宮見我。
我知道,她是找我母親未果,這才厚著臉皮來求我。
我晾了她一個多時辰,才見了她。
她形容憔悴,遠沒有入京時那麼高傲。那個時候,她人雖也樸素,但眼神還是有幾分翻身為主的神氣在。
如今,嫡女被打入冷宮。
她也像是抽了脊骨的蝦一般,沒了傲慢。
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我行禮。
然後面紅耳赤地說出來自己的請求:「娘娘,我雖沒親身養育過你,但我也算是你的母親,就當是做娘的求求孩子,你幫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罪名已經翻了,趙家是清白的,如今沒有田產和莊子,沒有銀子使,日子實在艱難。」
我點點頭,答應得十分痛快。
我笑道:「您莫苦惱。我已經替您尋好了出路。我和東城門口的繡坊鋪子打了招呼。日後您白日可在隔壁的茶樓做工,晚上繡些繡樣,便能補貼家用。」
她的神色僵住了。
「若是你還在意你娘的事,我衝你賠個不是,確實是漠北飢寒,我虧待了她。還望你看在你終究是趙家人的份上,幫我們一把。」
我搖頭說:「你從未讓我叫過你娘。你向來不屑於此。你覺得做庶女便是低賤,便是不配。我娘是被她爹娘賣了,被趙府買進來做小妾的,她有什麼錯?她能有什麼選擇?你不去恨花心濫情的丈夫,你卻苦心折磨她,就連流放路上,你都不放過她。你從來都不管她的死活。夫人,我行事已經十分克制。」
我拍了拍手,喚來宮女。
「送客。」
她忽然站起來,重重衝我磕頭:「娘娘,那求您讓我再看一眼妤兒吧,求您大發慈悲啊!」
她哭得泣不成聲,為人生母,頭一回這麼喪失尊嚴,便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我站在原地。
慈悲,我哪來的慈悲。
我隻是個純粹的惡人罷了。
我說:「與我何幹,送客。」
16
三皇子一歲多的時候,陛下又病了。
這一病,他昏迷了三日。
三日內,全由我代他批折子。
皇上,快要死了。
也許是瀕死的恐懼讓他越發喜歡年輕青春的女子。
他蘇醒後,便又讓我派人到江南尋年輕女子入宮。
他每日飲酒作樂。
有一日,我要將批好的折子遞給他看,偶然偷聽到他正深情款款地衝女子說:「你嫻靜溫順,很得朕心,若你伺候得好,朕要封你做妃子。」
他這樣的話,對我說過。
對許多人都說過。
我知道,他其實從來都不是真心愛人的。他心裡隻有他自己一人。
我放下折子,離去。
轉頭讓太監聽著聲給皇上送些大補的藥丸進去,讓他盡性玩樂。
在又一次昏迷後,皇上再也沒有醒來。
依著旨意,三皇子成了新的皇上。
我成了太後。
新皇年幼,與我不是很熟。
我隻記得他是個見誰都要摸摸的小鬼。
說句大不敬的,我總覺得他有他那已成死鬼的爹的遺風。
皇帝尚小,實權掌握在了我的手裡。
我知道,一切終於結束了。
如今,我再也不會做噩夢,夢到自己重回辛者庫了。
我娘被接進宮的那日,我忽然想起了冷宮裡的趙樂妤。
我去看了看她。
先前隨意克扣下人例銀的因,造就了如今的果。
冷宮的太監和宮女看她不慣,苛扣她的飯食。
她和瘋皇後關在一塊。
瘋皇後痴痴癲癲地拿著一根木棍,掐著她的脖子,大喊:「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慫恿我去害王昭儀的孩子,我怎會去她宮裡,又怎會怒極衝動將她殺了!都怪你!趙知予!都怪你!」
趙樂妤緊緊掰著她的手指,連聲說:「我不是趙知予!」
瘋皇後定了一下,她死死盯著趙樂妤的臉,像是清醒了過來,眼神少了狂熱,但多了陰鸷。
「你是她的姐姐。我弄不了她,那我就來折磨你!」
她雙手用力掐住趙樂妤的脖子,在她快要斷氣時,又松開,皇後發出嘎嘎的刺耳笑聲。
趙樂妤軟倒在地上,不斷咳嗽,這才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
一瞬間的恥辱飛快閃過。
但瘋皇後還要拿棍棒打她。
她連滾帶爬地跑過來,跪在我面前,滿身的狼藉,緊緊抓住我的裙擺。
「妹妹!妹妹,救救姐姐吧,求你。你我可都是趙家的血脈啊,我也算是你的親生姐姐,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我低頭看著她。
「姐姐,你我生母不同,嫡庶有別,何來親生姐妹一說?」
她曾經對我說過的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她。
趙樂妤連忙搖頭,滿眼充斥著恐懼和諂媚:「不不不,嫡庶不重要,嫡庶是這世上最不重要的東西。」
我嘆道:「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嫡姐。」
我身旁的宮女去扯開她的手,她死死抓住,求饒:「求求你,我受不住的啊,在冷宮如此,我真的受不住!」
我回頭。
她以為我心軟,面露希冀。
我說:「嫡姐。她恨的是我,隻是把你當做泄憤工具而已。她要折磨你,必不會讓你重傷或死去,你且等待一段時間,我會給你找個安穩本分的歸宿的。」
趙樂妤眼睛紅了,她尖叫著說:「別走!趙知予!你滿口鬼話!憑什麼我就要受折磨!她恨的明明是你!這是你種的因, 你就該把我救出來!你讓我等,要等到何時!」
我笑了:「阿姐,你記性不好。這可是你對我說過的原話啊。你為何要問我?你該問問你自己,那時候, 想要我等到何時。」
她徹底崩潰, 尖叫著要朝我撲來, 卻被太監團團圍住。
我轉身,冷宮的門在我身後關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
一切都結束了。
我沒有坐轎子,隻身一人, 往壽康宮走去。
太監和宮女們遠遠綴在身後。
忽然, 有隻手捏住了我的裙擺。
雖然在家府中時,她與我們庶女素來交情甚少,但如今,趙家的人死了大半,又有數人久在漠北,此生不得相見。
「(京」他咿呀學語地喚:「娘......娘......」
惠美人站在遠處,神情有些緊張,強笑道:「太後, 您看,陛下會喊娘親了,他一見您,就親近呢。」
我看了看她,將新帝抱了起來, 送到她的懷裡, 讓她小心翼翼的試探落地。
「你不用擔心, 新帝登基後,一切如常。我不會搶走他的, 你好好養他。人啊, 這輩子情情愛愛, 權利名譽都不過如此,唯有生後一聲娘,死前一聲娘,貫穿整個人生。有娘親疼他, 愛他,他才過得好, 過得安穩,你且放心。」
惠美人顫抖了一下, 哽咽道:「多謝太後, 多謝太後。」
「娘娘......娘......」
我見新帝開始摸我袖口的鳳紋,無奈地拍拍他的手,「陛下,您的娘親在這裡。」
「我啊, 也要去找我的娘親了。」我低聲笑道。
17
我步步移到壽康宮。
壽康宮宮門外,有位頭發花白的婦人, 宮女勸她進去, 她卻依舊站在那裡, 躬著腰,踮腳向宮道上看。
那一瞬間, 我驟然對方才的近鄉情怯和猶豫感到無比後悔——我本害怕她會不愛如今心機叵測的我。
但看到她的那一瞬間, 我隻覺得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我大步跑過去,不顧任何禮節,緊緊抱住她。
「娘!」
那一刻,漠北的雪花肆意衝撞著我的眼眶, 我流出眼淚。
我娘回抱住我,手掌粗糙卻溫暖。
京城至此,四季如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