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我將兩個人偶的頭狠狠擰了下來，
丟在地上，用力碾壓。
「我現在，不、喜、歡、了。」
「還有，不要用你那拙劣的手去碰這些東西。」
「凡是你雕刻出的，我都覺得厭惡，明白了嗎？」
謝連禎在一旁補充，
「明白了嗎，小雁兒隻喜歡我做的。」
謝連禎拿著一對精致的人偶，
在陸知翡眼前晃了晃，
「好友想刻偶，還是得多練練，免得拿出來獻醜，貽笑大方。」
他後退兩步，堪堪扶住木椅，神色痛苦地問我，
「雁儀，你告訴我，怎麼才能讓你原諒我...」
19
我道，
「河水倒流，鐵樹開花，?」
「煎水作冰，枯木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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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你明知道這不可能。」
「對啊，不可能的事，你為何要問？」
陸知翡不死心問我，
「另一半玉佩還在你手裡，你留著它，不也是放不下嗎？」
我拿出那一半玉佩，「你說的是這個嗎？」
當著他的面，我將玉佩狠狠摔在地上。
玉佩頃刻四分五裂。
「玉佩已毀，婚約不存，我與你之間再無可能。」
「你還有何話說？」
看著陸知翡失魂落魄的背影，
這一次，想必他不會來糾纏了。
謝連禎捧起玉渣，仔細用手絹包好。
「這是你娘的遺物，可惜了。」
我搖頭。
玉佩寄託著阿娘的祝願。
如今我脫離苦海，覓得良人，
阿娘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怪我。
謝連禎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眼中瞬間迸發出光彩，
我笑著問他，「今晚要一起吃鍋子嗎？」
他忙不迭點頭，
「吃，隻要你喜歡，吃一輩子都行。」
20
入冬後，謝連禎身體越發虛弱。
和他共處這些日子，他便時不時咳嗽。
全桁州的大夫幾乎被我找了個遍。
這些大夫大多數診斷不出病因，就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因為不知道怎麼治，就開一些養身的藥。
幾百副藥吃下去，還是不見好。
謝連禎的臉色一日蒼白過一日。
我氣地罵這些大夫是庸醫。
謝連禎讓我不要心急，
說這病是小時候當乞丐，食不果腹，壞了身子。
往後好好養著就是。
我當即拍胸表示，「有我在，一定將你養得白白胖胖。」
他拱手，「那就有勞夫人了。」
我老臉一紅，「呸，登徒子，誰說要嫁給你了...」?
他將我鬢邊碎發繞至耳後，
「我已經安觀寺的高僧算好了吉日，」
「待開春山花爛漫時，便是你我成親之日。」
又告訴我，
「你放心，我已經差人告知林、謝兩族的族長，」
「屆時聘禮和嫁妝都有我來準備，你什麼都不用管，安心嫁給我便是。」
這一瞬間，我竟然開始期盼，
希望這個冬日快點過去。
21
今年冬天，桁州大雪成災。
廬泉縣受災最為嚴重。
大雪將大半個村莊全部覆蓋，
無數牛羊被凍死，百姓流離失所，甚至易子而食...
謝連禎立即上書請求朝廷賑災放糧。
又連夜代領差役前去救災。
大雪紛飛，遠遠就看到謝連禎拿著鐵锨挖雪。
我將披風系到他身上，他轉身看見是我，
「胡鬧！這裡是災區，隨時還有雪崩的危險，你來做什麼！」
他當即吩咐差役送我回去。
我掙脫，「謝連禎，我不是隻會吟誦風月的閨閣女子，」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難道讓我眼睜睜看這些百姓受苦，還無動於衷嗎！」
謝連禎看著我，
半晌，將披風又卸下，想給我披上。
我按住他的手，「這是專門給你拿的，幹活悠著點，別忘了你還生病著呢。」
他搖搖頭，目光堅毅，
「隻要能救百姓，區區小病又算什麼，」
「隻盼著多挽回一些損失，來年老百姓就能少辛苦一點。」
此後兩天，我帶領容安堂眾人一起搭棚施粥，
謝連禎親自救災，安撫流民，眾人都看在眼裡，無人不感恩戴德。
就連埋怨也未曾聽到一句。
雪下得越發大了。
朝廷的人手還沒趕到，謝連禎帶的百餘差役完全不夠用。
陸知翡帶人趕到時，已是第三日。
他嘴上不饒人，一邊拿鐵锨撬雪，一邊說狄州如何如何富饒。
「看看你們的差役，面黃肌瘦，還不如我手下的馬兒，膘肥體壯。」
謝連禎知曉他是真心實意來幫忙，也不反駁。
反而朝他深深鞠躬道謝。
倒弄得陸知翡有些不好意思。
陸知翡還帶來了狄州容安堂的人。
以李寡婦為首，大家都配合得相當默契。
陸知翡看著我，眼中存了十二分認真，
「我知曉你不會再原諒我，」
「此生，陸某隻有對蒼生盡力，以此彌補。」
22
我真心實意向他道謝。
這一刻，所有人想要救人的心，都是一樣的。
權且放下恩怨，暫做並肩伙伴。
茫茫大雪幾乎要看不清人影。
天地蒼茫，
所有人在天地面前，顯得如此渺小，不堪一擊。
大雪已連下七日，隨時有再次雪崩的可能。
大多數百姓已經安全撤離，
差役告訴我，謝連禎讓我帶領最後一部分百姓先走。
「謝大人何時撤離？」
「謝大人和陸大人還在救險，還差最後一戶人家，救完就撤退。」
我將所有事情交給捕頭和李寡婦，
讓他們帶著百姓先行撤離。
風雪迷的我幾乎睜不開眼。
不過百餘米長的路，我卻覺得走了很長時間。
臨近山坳，我終於看到那一抹玄色身影。
謝連禎，你個傻子，要走當然是一起走。
我正要朝他走去，
下一秒，天旋地動，隻聽見轟隆隆的聲音。
雪崩了！
「謝連禎！快跑！」
謝連禎抬起頭的一瞬間，
白雪猶如滔天巨浪傾瀉而下，瞬間將他掩埋。
「不！！！」
我狂奔過去，餘雪陷入身體，直達腰身。
蒼天，求求你大發善心。
那樣好一個人，你怎麼忍心讓他命喪於此！
23
雪停了，活著的人都奮不顧身加入了這場救險活動。
「謝連禎，你在哪裡，你說話啊！」
「你不是要娶我嗎，隻要你出現，我明天就嫁給你，」
「求求你一定要活著，我都沒死，你怎麼能先死了！」
「你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你要是食言，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的雙手已經毫無知覺，凍成了紫紅色。
耳邊已經聽不到任何身影，這還有不斷重復的挖雪動作。
還有一遍遍的吶喊聲，
「謝連禎，求求你活著。」
直到那一抹玄色衣角出現時，
我才感受到耳邊呼嘯而過的北風。
意識歸於混沌時，我說，
「謝連禎，我想嫁給你。」
24
春暖花開時，我如約繡好了嫁衣。
喜帕上繡的不是鴛鴦，
而是我最喜歡的一對人偶。
那是謝連禎以我們的臉為原型，雕刻出的俠侶。
我還為他們寫了冊子。
算是定情之物。
謝連禎很是貪睡，三個月了都還沒醒來。
靜悄悄睡在榻上，怎麼叫也叫不醒。
再看陸知翡，人家可是躺了三天就醒來了。
朝廷派了御醫來看，
說是被雪掩埋得太深，凍壞了七竅。
他有可能明天就醒，也有可能永遠醒不來。
我依照太醫的叮囑，每天都給謝連禎喂藥，做按摩。
「謝連禎，聖上派人給你送了很多藥材，還有好多金元寶呢。」
「還封你為桁州太守，那可是妥妥的封疆大吏，就等你小子醒來上任呢。」
「你什麼時候醒來啊，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做太守夫人了。」
陸知翡隔三岔五就來。
站在我身後，聽我絮絮叨叨。
他跟我說話，我不稀得搭理他。
「太醫都說他醒不過來了，你還要倔強到何時！」
我置若罔聞。
陸知翡從後抱住我，
「雁儀，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如果你願意，往後我們一起照顧他，」
「雁儀，你看看我，」
「我還在等你，你再看我一眼。」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不好，我已經嫁給謝連禎了，」
「林雁儀這輩子，生是謝連禎的人，死是謝連禎的鬼。」
25
陸知翡淚流滿面，
雪崩那一日，他親眼看見林雁儀義無反顧朝謝連禎奔去。
那一刻陸知翡清楚地感覺到，
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
可是，他還是倔強地想試一試。
謝連禎已經成了活死人。
隻要自己守在林雁儀身邊，
時間一長，林雁儀總會放棄的。
這段時日，陸知翡一有時間就來。
他親眼看著林雁儀照顧謝連禎。
也從她口中聽到了謝連禎為她做的一些事。
縱他身為旁觀者都有些動容。
那日陸知翡再來時，
林雁儀主動找他說話。
開口卻是求他好生照顧謝連禎。
陸知翡問她，「你是不是又要去找巫醫？」
林雁儀沉默不答。
「我絕不會同意！」
可她卻說，「就當是你報答我三十年壽命的恩情。」
「你與他同朝為官，同樣心系百姓。」
「這樣一個好人，你不會置之不理的。」
他苦笑。
事已至此，勸說無用。
26
當夜，我快馬加鞭趕赴苗州。
隻要用我剩下的壽命去換，
謝連禎就一定可以蘇醒。
可這次，巫醫拒絕了我。
「你的壽命本就是他給你的，」
「那男人折壽三十年，我收十年，二十年給你。」
我如遭雷劈。
原來當日我的病忽然好了，是謝連禎將壽命換給了我。
原來從沒有什麼上天眷顧，
而是一開始，他便選擇了讓我活著。
所以他的身體才那麼虛弱，吃什麼藥也好不了。
好傻的謝連禎。
不過是兩個銅板，怎麼就值得你搭進去一輩子了。
我在帳外跪了三天三夜，
磕一下頭，便說一句，
「懇請巫醫相救。」
三天後，巫醫問我，
「你真的願意付出一切嗎？」
我狠狠點頭，
「我願用我三生氣運，換他蘇醒。」
「隻要能救他，生生世世墜入畜生道，我也願意。」
巫醫嘆了口氣，
「他死期已至，原本要當一輩子活死人。
你給我當三年藥人，隻要能活下來，我便考慮救他。」
我成了巫醫身邊活藥盅。
三年來，世間百毒，蟲蠍蛇蟻皆已嘗遍，
幾乎將這些當成了飯吃。
我以血為引，供養巫醫。
每每試毒時，痛不欲生。
痛得快要昏厥時，我便念謝連禎的名字。
三年已到，巫醫兌現諾言。
上馬奔騰的那一刻，我的腦海裡已經放不下任何東西。
唯有他的音容笑貌。
巫醫在身後搖搖頭，嘆氣，
「情之一字，百毒難解。」
「既收了那小女娃三世氣運，便再贈他十年。」
27
月華如水，馬蹄噠掠過街道。
桁州府衙，山水依舊。
一人玉冠神姿，手執油燈，白衣勝雪。
我的馬停在他對面, 與他遙遙相望。
亦如當日岸口，滿目銀裝, 執傘同行。
他含笑看我，萬千銀輝入他雙眼。
他朝我招手：
「小雁兒, 到我身邊來。」
（全文完）
番外·謝連禎
被謝氏找回後，他並沒有如約過上貴公子的生活。
他的身生父母, 早已經將沒有血緣的兄長當作親生。
尋他回來, 不過是為了他們心中那一點慰藉。
在謝氏這幾年, 他埋頭苦學，
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和堅信。
兄長嘲笑他，學得再多, 還不是被母親看不起。
後來，他為謝氏解決了幾件棘手的事。
順利入了父親的眼。
時隔多年, 父親終於承認了他。
宴會上，他再次見到了當年給他銅板的女童。
她站在人群中, 忍受著那些貴女的嘲笑。
左手小拇指被一個貴女舉起來展示，
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他欲上前教訓，陸知翡卻比他快了一步。
陸知翡幫林雁儀解了圍。
他看得分明，林雁儀看陸知翡的眼神帶著明晃晃的愛慕。
他略施小計, 讓這些貴女再不敢嘲諷林雁儀。
往後，又隔三岔五讓人暗地送體己給她。
陸知翡失明, 林雁儀不顧一切前去相救。
為了抑制心中那抹恣意生長的愛,
明明三年前，蓋頭揭開的那一刻，
「那你」隻要聽不見, 便不會思念了吧, 謝連禎想。
未曾想，陸知翡不懂珍惜。
竟然認錯了恩人，錯把魚木當明珠。
得知她過得不快樂, 遠在京城的謝連禎幾乎快要瘋掉,
他百般查探才知，
這個傻姑娘竟然用三十年壽命去換陸知翡痊愈。
他心痛得幾乎快要站不穩。
那一天，他放棄了十年來所有部署，
隻為求一個下放的機會。
父親問他, 真的舍得嗎？
他沒有任何猶豫。
那是他愛而不得的綺夢幽思, 如何舍不得。
他找到巫醫，將自己的二十年壽命分給林雁儀。
巫醫說, 他還有兩年可活。
兩年，足夠了。
他會為他掃清所有障礙，讓她衣食無憂過一輩子。
他日夜兼程, 從京城趕到狄州,
剛好在渡口趕上她上船。
她站在雪中, 神情落寞，問船家，
有沒有去桁州的船。
他上前一步, 將傘撐在她頭頂。
也問船家, 有沒有去桁州的船。
當時她還說真巧。
傻姑娘。
你要去桁州，我便去桁州上任，
你要去徊州, 我便去徊州上任，
那不過，都是與你一道的借口罷了。
本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