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經常去隔壁市給你買愛吃的樹莓大福,織了情侶圍巾。你們兩個戴一條圍巾壓馬路,差點被車撞到,他緊緊抱著你,一起滾到街角才避開。」
她熟稔得,好像這些事情有人跟她說過很多遍。
我頓住,喝了口咖啡:「我們婚後很相愛吧?」
小西忽然噤了聲,她鮮少這樣沉默。
「你總是不遺餘力地用這些例子向我證明,你們是相愛的,可是媽媽,人怎麼能靠回憶過一輩子?
「如果你們真的很相愛,為什麼要一直講這些故事?」
我發現無意識端起咖啡的手有些抖,用力握緊勺子,攪了攪。
「他們見面的事情……也是我跟你說的?」
小西搖了搖頭。
「你從來不在我面前說他不好。」
她在紙上寫上一串數字,推給我:「我在這裡看到的。」
13
紙條上是一個郵箱。
我沒有登錄去看,手指摩挲著那段密碼。
Wodeyueliang。
我的……月亮?
Advertisement
回到家時,桌上放著修剪好的大束鮮花,還有做到一半的刺繡。
池聿提早回來了。
他正圍著圍裙站在廚房裡,給我煮紅糖水。
池聿記得我的生理周期,以前會在宿舍煮了紅糖紅棗,裝在保溫杯裡帶給我。
還會買暖寶寶,便攜的暖手蛋,也織過圍巾,上面繡著我們的名字。
「回來了。」他從廚房探頭。
「嗯。」
池聿端了熱乎乎的糖水出來,慢慢攪動到合適的溫度。
「你這次生理期推遲了,有沒有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
在一起四年,我們大大小小的架也吵過不少次。
大多數時候,池聿都會低頭,像現在這樣,順其自然地和好。
我吃紅棗時,他怕我彎腰不舒服,就伸著手讓我吐核在手心裡。
然後慢慢揉我的肚子。
「在外面吃過晚飯了?」
掌心熨在薄薄的毛衣上,不知道隔著兩層布料,他能不能感受到另一端有屬於他一半的心跳。
「嗯,吃了一點。」
「晚上餓了我再給你做。」池聿蹲下身,給我看打出來的婚禮策劃。
「婚禮就定在這天吧?我找人看過了,雖然沒有上個日子那麼好,但是今年最適合嫁娶的。
「酒店換成了這家,蜜月的話去你一直想去的小島,提前安排好,我們還可以在那裡小住一陣,那邊天氣很好。」
他計劃得很周密,還額外跟酒店方強調了安保,說免得到時候有人犯渾來搗亂。
說這話時,他輕輕吻了下我的手背。
碰到中指上的戒指時,略顯遺憾:「本來應該已經戴在無名指了的。」
我指背輕輕貼著池聿的臉:「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他抬起眼,眼神有些迷茫。
我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衝動,耐著性子。
又問了一次:「有嗎?如果有,現在告訴我。」
14
我想開誠布公地跟池聿談一次。
哪怕他過去有無數個想念江望舒的瞬間。
隻要他現在告訴我,甚至不用向我懺悔,我都會原諒他。
但池聿隻是灼灼地盯著我,像過去無數次告白時那樣誠懇。
「沒有。
「我知道她的出現讓你想了很多,上次見面也隻是告別。我們以後都不會再有聯系了。」
我慢慢抽回手指,笑了笑。
沒有再追問。
婚禮前最後一周,池聿項目出了問題,緊急出差洽談。
走之前他備好了水果和飯菜,分門別類在冰箱裡放好。
「好好吃飯,等我回來。」
我登錄了小西給的那個郵箱。
池聿的手機一開始就錄了我的指紋,裡面的東西也隨便看。
正是這樣敞開式的信任,讓我從來沒有想要多看一眼他的社交軟件。
這個郵箱也沒有關聯池聿任何一個 APP。
發件箱裡有上百封郵件,但收件人隻有一個。
沒有名字,備注是輸入法裡那個月亮。
【生日快樂,希望你每一天都開心。】
【今年中秋的月亮特別圓。】
【這首歌一聽就是你的風格,很安靜,副歌部分又很輕快。】
【下雪了,比往年都要早。】
【刺繡的月亮.jpg】
【鉤織圍巾.jpg】
【紅糖一塊,水 500ml,加五顆紅棗。補血止痛。】
【後湖放煙花了,因為太晚被人投訴了。】
【你這次的選題很特別,演講順利,拿下第一。】
【畢業快樂。】
草稿箱裡,還有兩封未發出的郵件。
一封是【我要結婚了】,還有一封,是那天晚上梧桐街,他陪她走時拍的月亮。
這些郵件,無一例外都沒有被打開。
大概是江望舒出國後,舍棄了這個陳舊的聯絡方式。
哪怕從無回應,池聿仍然沒忘記在每一個節日祝福她,也沒有落下她任何一個重要時刻。
整整四年。
我們在一起的,四年。
15
我突然想起無數個瞬間。
我想起那個凌晨我們坐在後湖邊聊天,迷迷糊糊間我靠在池聿肩頭睡著了。
被煙花吵醒的時候,我看見他在編輯信息。
「哎?保安怎麼來了?」
「違規放煙花,那伙人被逮到了。」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人被保安騎著摩託追,沒有在意池聿要把這搞笑的一幕分享給誰。
我想起那年池聿拿了保溫杯在宿舍樓下等我,看見他時,他正在盯著手機出神。
直到我碰了他一下,才回過神來,問我這次生理期感覺怎麼樣。
「你就是太擔心了,我其實沒那麼痛的。
「而且喝過你的改良版本後,真的一點都沒有不舒服。」
池聿安心地笑了,伸手遞給我一條圍巾。
我看著尾端那枚精致的葉子,驚喜到聲音發顫:「你織的?」
在得到池聿肯定的答復後,激動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個吻。
我想起某一個紀念日之前,我和池聿吵架了。
那次我們冷戰了差不多一周,兩個人都很倔,沒有發一條信息服軟。
但是這中間,池聿給江望舒發郵件了。
祝她辯論賽獲獎。
16
太多過去被忽略的瞬間,都在看到郵件的時候,一一對應上了。
原來他第一條圍巾不是給我做的,繡葉子之前他先繡了月亮。
喜歡的歌也不是最先分享給我。
他實習晉升、開始創業、拿下第一個百萬項目……
我都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我發的每一條朋友圈和微博,池聿都會點贊和評論。
但還是偶爾會忘記我其中某一條@過他。
甚至在和我在一起的第一天,他就刪掉了江望舒的微信,我從來沒在他社交平臺上看到過其他人的影子。
可他卻清楚地知道江望舒什麼時候比賽、參加了什麼項目、又拿了什麼獎。
然後送上祝福。
我閉上眼睛,淚卻還是從眼角一滴滴滑落,湿了滿臉。
肚子脹痛,我扶著沙發蹲下,在垃圾桶旁嘔吐。
手指上對戒刺眼。
我慢慢把它撸下,有些水腫,卡在關節處很痛。
我用力拔下。
丟進垃圾桶。
17
我去咖啡店找了小西,遠遠看著她,總覺得比初見蒼白許多。
均碼的圍裙掛在瘦削的腰上,蹲下身時,像一隻蝦米。
她皺著眉,像是在忍痛。
我快步走過去扶她:「怎麼了?」
攔車要送她去醫院,小西抓住我的手臂重新直起身。
搖了搖頭:「沒事,可能是吃壞肚子了。」
目光落在我光禿禿的手指上,小西唇角微微勾起。
我問她:「我們當時分開得很不體面嗎?」
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抓著我的指節用力,露出裡面的白色。
眼眶卻紅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抱住她:「對不起,讓你看到那些……媽媽當時一定嚇到你了。」
小西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流進我的脖子裡。
「媽媽——媽媽!」
我看著肩頭聳動的腦袋,摸摸她柔軟的頭發。
「媽媽請你吃好吃的,可以原諒她嗎?」
18
小西說想吃我做的飯。
其實孤兒應該很會做飯的,但我從小就比較糙。
隻要能活著,能吃飽就行,對口味沒有太多要求。
看小西餓得不行,我簡單炒了個蛋炒飯,配了兩個快手的青菜。
她滿足地大口吃著,嗆了好幾次。
「慢點吃。」我拍著她的背,都能摸到上面嶙峋突出的骨頭。
好瘦,怎麼會這麼瘦呢?
那天婚禮上明明力氣那麼大,看起來還有點肉的。
「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們分開後……他和江……別人結婚了嗎?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我們以前關系好不好?我是不是個合格的媽媽?」
小西嘴裡含著飯,回答卻一點也不含糊。
「我們很好,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媽媽。」
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忽然覺得好開心。
「真的嗎?」
她用力點點頭:「真的。」
19
小西說想要和我去海邊。
我答應了。
我想我上輩子應該和她去過很多次海邊吧。
帶著小西到機場時,池聿打了電話過來。
他剛出差回家:「怎麼不在家?偷偷跑出去加班了?
「都說了不要這麼辛苦……冰箱裡的飯菜怎麼沒動,是不是又減肥了?」
其實我早搬出來了,隻是一樣東西都沒帶走。
那些東西,我一樣都不想要了。
池聿還在那邊絮絮叨叨。
「婚禮前就不要這麼拼了,不吃飯還加班,怎麼熬得住?
「到時候可是一場硬仗,我都怕你暈倒在臺上。
「給你帶了禮物,確定不回來看看?
「算了,還是我去接你,一周沒見,很想你。」
我沒有說話。
池聿聲音頓了下:「阿純?你聽到了嗎?」
直到機場播報的聲音傳進話筒。
他終於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問我在哪。
我看著買了飲料跑過來的小西,摸了摸她的耳朵。
聲音平靜。
「池聿。
「我們分手吧。」
20
小西很會選,小島溫暖又明媚,看一眼夕陽就能洗去一整天的疲憊。
美中不足的是,落地時手機快被池聿打爆了。
小西興奮地選著海景房,我把池聿拉進黑名單,關上手機。
我覺得她又瘦了。
明明有跟著我好好吃飯,營養搭配,可臉上卻一點肉也沒有。
我注意到她身上有很多疤痕。
頭上,手臂,腿上……穿上裙子格外明顯。
尤其是脖子上那個地方,有個疤看起來很新,觸目驚心。
我不自覺去摸:「你受傷了。」
她轉過頭來,蹭著我的手朝我笑。
「哎呀媽媽你不知道,我可喜歡玩極限運動了,身上這些都是摔的。」
又指指腦袋:「這是攀巖繩沒系緊,碰石頭上給撞破的。」
「脖子呢?誰扎的,有人欺負你?」
「拜託!」小西跳起來,像個小骷髏架子,「以前我是大姐大,誰敢欺負我?」
「這個就是上課撐著腦袋睡覺,沒撐住,筆給捅脖子上了。」
在小西的話裡,她以前就是個混世大魔王。
而我總是膽戰心驚地阻止她玩這些危險的東西。
小西不讓我再仔細看這些傷疤,拉著我去沙灘上堆城堡。
明明快成年了,卻還是能和那些小孩子玩成一團,然後從他們手中騙取道具,跑過來向我展示。
看起來以前確實是個無法無天的孩子王。
小西堆了個大大的凸起,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是……?」
她鑽進沙堆裡,然後又鑽出來,我看懂了。
「這樣就像你把我生出來了。」
我摸著肚子,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它最近好安靜。
同一個孩子,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面,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我打趣:「到時候生出來會不會有兩個小西?」
小西動作忽然變得很慢,海風吹得她發絲飛揚,蒼白的臉像是要消散在風裡。
「媽媽。」
她慢慢跪到我的身邊,頭輕輕靠在肚子上。
「你把她打掉吧,好不好?」
21
我一怔,搖了搖頭。
「她就是你,如果她沒了,到時候沒有你怎麼辦?」
「那到時候媽媽就可以養一隻小狗。」
「我養過小狗嗎?」
「嗯。」
小西繪聲繪色:「對啊,和我差不多那種小混蛋狗,都不讓你省心,可壞了。你撿到它之前,它就是隻流浪小狗。」
「像你一樣?」我笑了,「那怎麼可能是流浪小狗。」
小西歪著頭看我。
「像你的小狗,都會被我帶回家的。」
22
這幾天我總覺得很不安。
明明太陽很好,小西在海上開著摩託艇,遠遠地朝我揮手。
我卻總有一種她不會回來的錯覺。
我拿著毛巾,等她回到岸上給她擦擦,不然粘得一身都是沙子。
「阿純。」
我轉過頭,看見了將近半月沒見到的池聿。
他瘦了很多,臉上都是沒刮的胡青,嘴唇也幹澀得厲害。
「你怎麼來了?」
「我為什麼不能來,你一聲不響地就走了,什麼也沒有說……」
說到一半,他目光落在我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嘴唇顫抖:「你懷孕了?
「怎麼不告訴我?」
我語氣冷淡:「因為沒有必要。」
「這是我的孩子,阿純……為什麼要婚禮前出走?」
「這個孩子不會和你有任何關系。」
我不想跟他多說,轉頭要走,卻被一把拉住。
「跟我回去。」
池聿閉了閉眼:「不管你是因為什麼突然宣判我的死刑,你至少得給我解釋的機會。我們回去好好說清楚,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我。」
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覺得可笑,心底又不免有一絲難過。
「池聿,你始終有遺憾是嗎?」
遺憾到看到那個郵箱密碼的第一眼,我就感受到了。
我的……月亮。
我和他在一起那一千多個日夜,都填補不了那份空白。
23
時至今日,他們確實什麼也沒發生。
他依舊能解釋,他們隻是見了一面,再不濟,隻是過去四年發了一百多封無人回應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