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時候,我重新入學復讀高三。
家裡離學校不算太遠,我是走讀生。
晚自習是九點結束,但我把時間推遲到十點才離校。
我的說法是在教室裡會比較專注,其實我隻是挪一個小時用在作畫上。
我留了一套畫具在學校裡。
媽媽沒有反對,但偶爾會在十點的時候出現在我的學校門口,目光探究地看著我,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什麼異樣。
如果不是學校不允許校外人士隨意進入,我覺得她更想直接到我的班級突擊檢查。
十點十五分到家之後,我還要執行媽媽給我制定的一個半小時學習計劃才能洗漱睡覺。
早上五點四十起床,六點吃完早餐,在家學習到七點半然後去學校。
我肉眼可見地消瘦起來,但好在精神狀態還行。
十月中旬,媽媽跟我一起去心理醫生那,診斷結果已經由重度轉為中度了。
媽媽說,既然情況好轉,證明你的注意力可以比之前集中了,月底的考試你能恢復原來的名次了吧?
我沒有說話,轉身進入了一家文具店。
媽媽的目光很快就鎖定在同樣在店裡買東西的一家三口身上。
她的眼神變得凌厲又憤恨。
那是跟媽媽離婚多年的爸爸和他的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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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對爸爸沒多大感覺,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也沒見他回來看過我們。
姐姐去世的時候,我給他打電話,還沒開口,就聽到電話那頭有一個男孩的聲音叫他爸爸。我的那聲爸爸便卡在喉嚨裡沒能叫出來,索性掛了電話。
媽媽不甘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宋知知,你要記住他們現在的樣子。
「你隻有出人頭地了才能打臉他們。
「誰說生女兒是賠錢貨?」
媽媽近乎病態地要求我和姐姐往上爬到頂端,大概就是源於爸爸的辜負吧。
我從貨架上拿起一盒圓珠筆,又拿了幾本筆記本,聲音平靜地問:「你的人生到底是靠對他的怨恨而活,還是為自己而活?」
驕傲的媽媽畫地為牢,把自己困在當初被辜負的痛苦裡出不來。
然後,她又把一部分的痛苦分攤到了我和姐姐身上,沒有考慮我和姐姐的意願,強行用三個人的人生去完成她對爸爸的報復。
但對方到底在不在意,還是一個未知數。
媽媽擰緊眉頭看我,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悅。
「你在對我說教?」
「沒有。」
「我剛說的話你到底聽見沒有?」
我隨意嗯了一聲,然後拿著東西就去結賬了。
媽媽是我很害怕面對的人。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對我造成或大或小的壓力。
但是克服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直面恐懼。
直面恐懼的第一步,就是按我自己的節奏做事,對於媽媽說的話選擇性屏蔽,減少幹擾。
媽媽自從上次出差三個月回來後,近半年的時間裡都是出短差。我沒有和周瑾見面,也沒再去他家,以免會帶來麻煩。
他會在微信上問我近況,偶爾放點東西在門衛大叔那,讓我有空去拿。
我第一次回送給他們家的禮物,是我的美術作品獲得三等獎的榮譽獎狀。
讓他們看到新生的我,是我所能想到的送給他們最好的回饋。
但我沒想到,很快媽媽就發現了這一切。
7
當我洗漱完回房準備休息時,媽媽正站在我的床邊,手裡緊攥著我的手機,氣得渾身發抖。
我和周瑾的微信聊天記錄沒刪。
雖然聊天內容都是很正常的交談,不存在任何曖昧跡象,但周瑾一家在媽媽心裡無異於殺人兇手,她的反應大也正常。
我隻是失策於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媽媽知道了我手機的解鎖密碼。
我並不意外她會翻我的東西,畢竟之前她會發現姐姐跟周瑾有往來,也是因為私下翻出了姐姐的日記。
她將手機重重砸到我身上,幾乎是發了瘋地厲聲質問我:「你到底什麼時候跟這個人聯系上的?
「他們一家子為什麼就是要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們?
「你姐姐的教訓吃不夠是吧?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除了學習,你不能想別的!你就那麼不甘寂寞是不是?!
「你到底有沒有點羞恥之心?」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姐姐當時會那麼崩潰地控訴媽媽不明事實、不講道理。
於我而言,周瑾是在我絕望時拉了我一把的哥哥,我們的談話舉止間沒有半分的逾矩,我不知道她哪裡看出來我有別的心思。
媽媽抓住我雙臂的手一直在收緊,兩側傳來的疼痛讓我皺起了眉。
她用力搖著我的身體,似乎想要把我搖清醒。
「宋知知!我不允許!
「你聽到沒有?我不允許你在這次高考中出任何差錯!
「我不能讓他們毀了你!」
說完她松開我就往外走,我及時箍住她的手腕,第一次冷下聲音問:「你打算怎麼做?用跟當年同樣的手段去搞得人家不得安寧嗎?
「你忘了當年你是怎麼失去姐姐的?
「你當真覺得姐姐是戀愛昏了頭?
「還是說,你也不介意以同樣的方式失去我?」
媽媽發狠的眼神微微一變,臉色有點蒼白。
我面露諷刺,「要是連我也沒了,你還有什麼籌碼去打臉爸爸?」
我不想再費時間去跟媽媽解釋周瑾一家是怎樣救了我。
她聽不進去,因為她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有錯。
「現在距離高考還有三個月,你不去找周家麻煩的話,我會安安分分備考,那你還有向爸爸證明他錯了的機會。」
媽媽第一次感覺到我開始有點不受她的掌控。
她不可置信地問我:「你現在眼裡都沒有我了是嗎?
「我為你付出那麼多,還比不過那一家子陌生人?
「你都不在意媽媽了嗎?」
我松開媽媽的手,彎下腰撿起摔在地上的手機。
壓下眼底的情緒,我捏緊了手機問:「媽媽也會問這麼矯情的問題嗎?」
我們之間僵持了好一陣子,媽媽閉了閉眼,竟難得地軟了語氣。
「知知,我不會去對他們做什麼。
「我隻是心痛你一點都不明白我的苦心,現在還把我當仇人一樣看待。
「你以後就會懂了,我現在對你的要求,那都是為你以後鋪路。
「你隻有考上頂尖的名校才能證明自己有多優秀。
「所以,你要聽話,這個階段千萬不要分心,好嗎?」
看,她唯一一次願意服軟,都不是擔心我和她的母女關系破裂。
她隻是生怕我沒走她早已替我設定好的路。
我笑了笑,注視著她沒有說話。
媽媽別開視線,說了一句早點休息就離開了我的房間。
我當然會好好備考。
即便她不說,那也是我規劃裡要完成的事。
8
臨近高考的時候,媽媽肉眼可見地更為緊張我的復習狀態。
當初姐姐是通過競賽保送名校的,她不需要參加高考,媽媽也就沒有這般擔心過。
對此我沒多大反應,甚至因為準備的時間足夠長,心態反而很平和。
六月份,我順利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試。
從考場出來時,陽光依舊耀眼,我深深呼了一口氣,心情輕松了不少。
媽媽迎了上來,急切地問我:「怎麼樣?感覺會比三模時候成績好嗎?」
「會吧。」
媽媽點點頭,然後讓我上車載我回家。
考場離家不算近,高考這幾天她不準我在外面用餐,生怕我吃了不幹淨的東西肚子不舒服影響考試, 所以中午她都會送飯菜過來。
今天是最後一天,她中午來了之後就沒走了, 一直守在考場外面。
坐上副駕駛座時,我無意中看到了不遠處站在樹下安靜目送我離開的周瑾。
他微微揚唇,像是對我很有信心。
我把手伸出車窗輕輕揮動了兩下, 算是給他的回應。
六月底,高考成績出來,我考了 685 分。
那已經是我那麼多場考試以來,所能取得的最高分, 是我努力過的證明。
對比 705 分的省狀元, 媽媽覺得還是有遺憾, 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畢竟靠這個分數進入她看中的高等學府,就讀她讓我選擇的專業還是沒問題的。
媽媽以為一切都按她所想的方向正常發展時,我卻選擇了一所有名的美術學院。
她曾經認為的亂塗亂畫,最後被我當作主攻的方向和夢想。
她根本不知道, 我為我的夢想做了許多準備。
媽媽氣得放話不會承擔我的學費,也斷了我的生活費。她說我一定會後悔不聽她的話的。
但我已經在指導老師的幫助下, 找到了資助人。
靠著獎學金和兼職工資,我安穩地度過了大學生活。
二十二歲那年, 我的一幅美術作品《新竹》在一場國際美術賽事中脫穎而出, 開始嶄露頭角。
媽媽看向我的眼神才開始有了變化。
她試圖去修復我們之間的關系。
但是有些關切, 需要的時候給不到,等我不再在她身上寄託希望, 可以自己獨當一面時,她給我再多的關心我也不會再有什麼感覺了。
她並不知道, 跟她有情感羈絆的兩個女兒早已用同樣的方式死去。
我和媽媽就這樣不溫不火地相處著。
二十七歲這年,我舉辦首個個人作品展獲得了不少關注。
媒體在作品展最後一天對我進行採訪,除了詢問我的創作歷程,還有一些比較私人又尖銳的問題。
例如傳言說我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我坦然承認自己年少時接受過這方面的治療, 後來病情得到控制,這些年已經很穩定。
「生活裡我們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壓力,希望大家都能調節好心態。我們可以允許自己不那麼完美,允許自己存在不足,讓自己保有適當的松弛感。
「每個人都想當優秀的人,可優秀總會被片面地下單一的定義。
「我覺得一個人厲不厲害, 看有沒有認真做事就行,找到自己內心的方向, 努力過, 沒辜負自己就很好。
她開始調查我平時在學校接觸的人,看有沒有可疑的對象;她把我的學習計劃安排得更加滿滿當當,試圖讓我用勤奮去彌補差距。
「(此」「抑鬱症存在於各個年齡階段,希望也能引起家屬的重視和關愛。」
媒體問:「那你能熬過那段抑鬱的日子, 取得現在的成就,有什麼話想對重要的人說?」
媽媽站在人群中眼眸微亮,正努力往我這邊靠近。
我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隨後視線落在人群的最外圍。
我離開原來的位置向後方走去, 眾人適時地讓開一條路。
我從笑容僵住的媽媽身邊經過, 最後在周瑾面前站定。
他朝我微微一笑。
我踮起腳給了他一個擁抱,「謝謝你們,周瑾哥。」
你們一家接住了墜落的我,讓我完成了人生的重塑。
那段黑暗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 如今提起,我心中已經釋然。
此後我的人生,前路漫漫亦燦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