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人將老夫人、京娘和元瑛祖孫三人引入室內,隔著屏風向我磕頭謝恩。


我坐在高高的炕上,看著老夫人花白的發頂,不由得想起當年在松梅庵,我跪在地上聆聽她的教訓,她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隻使丫鬟來打我耳光,讓我安守本分,不要汙了侯府血脈。


而如今,永昌侯府已散。如若當初我安心做世子的外室,想必早已如馬蹄下的爛泥一樣被人踐踏致死。可見,人還是不要太安守本分才好。


京娘挨著老夫人,跪得筆直。我和她從來不是情敵,世子於我,是依仗,是靠山。曾經,我像絲藤繞樹一樣,仰仗他的施舍才能生存。而京娘則是和世子並肩而立的兩棵樹,堅韌而強大。我真替元瑛慶幸,能有一位人品貴重的養母庇護。


至於元瑛,當務之急是想法子助她擺脫奴籍,至於要不要與她相認,看緣分吧。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輕聲說道:「請起吧。不必拘束。」


此話一出,京娘猛地仰起頭向我看來。一望之下,她渾身劇震,張口疾呼:「劉!」


元瑛扶住她,低聲疑道:「娘親,你怎麼了?」


老夫人見狀,疑惑地看了看京娘,又看了看我,一臉霧水。當年她與我隻有一面之緣,想必早就將我的容貌忘諸腦後。


我再也按捺不住,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京娘身邊扶起了她,將一個翡翠觀音墜子放在她手裡,含淚道:「眷顧之恩,從無一日忘懷。」


京娘熱淚盈眶,不敢置信地望著我,神情又是驚詫,又是歡喜:「我以為你……你早就不在了!原來,原來……過得這般好了……」


元瑛喜道:「娘親原來與夫人是舊識嗎?」


老夫人仿佛想到了什麼,渾濁的眼神陡然射出兩道利光。正要開口說話,元雪從外面跑了進來。


「娘,我養的小哈巴狗生了小狗崽,你和我一起去看呀。」


老夫人的眼神便凝在她的臉上。


元瑛元雪姐妹倆,元瑛容貌似母,元雪則肖父,她骨架高挑,臉型圓潤,五官英氣俊美,越長越像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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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許是從她的臉上看到了早逝的兒子的影子,張口結舌了半天,顫顫巍巍地低聲問我:「你是?你是?」


我含笑點頭:「正是。」


她的臉瞬間紅透,連脖子都紅了,又看著元雪,期期艾艾地問:「她是?」


我又微笑:「正是。」


她又是歡喜,又是羞慚,眼淚大顆大顆地從幹涸的眼眶裡流出來。


京娘看著元雪,也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元瑛元雪被我們猜謎似的問答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便笑著對元雪說:


「大人們說些闲話,你聽不懂便出去玩吧。這位姐姐叫元瑛,與你年歲相仿,你們姐妹一起去看小狗吧。」


元雪答應一聲,來攜元瑛的手,姐妹倆歡歡喜喜出去了。


我看著她們的背影,這是十幾年來我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畫面,如今也算夢想成真了。


孩子們出去後,老夫人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我的衣袖:「你是蘭辭的人?你沒死!你怎麼會在這裡?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蘭辭的女兒嗎?」


我從她手中抽出衣袖,笑道:「老夫人,好久不見。


「我便是元瑛的生母,劉蘇蘇。


「那個孩子正是世子的女兒,叫劉元雪。


「我當年便是有了她,才出走的。」


老夫人顫聲問道:「為什麼?」


我答:「自然是不想讓你再把元雪搶走。」


她慘笑道:「果真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讓你躲過災禍,拿著蘭辭的錢,創下這好大一份家業!如今你高高在上,看著侯府敗落、侯爺和蘭辭身死,我們落魄為奴,想必心中暢快至極!」


我冷笑一聲,正待反駁,卻聽得京娘激動道:


「娘不可如此偏執!


「當年您不許蘇蘇入府,後又強行抱走元瑛,致使她們母女分離十六年,已是極其過分。若不是您鐵面無情、罔顧人倫,她怎麼會懷著胎兒冒險出走?


「永寧到寧古塔,這一路兇險,您親身經歷過。咱們有官兵押送,尚且九死一生,多少人命都丟在了路上,她一個弱女子,逃到此地,又要生養孩子,又要開店營生,其間有多少艱難未可知!


「若不是蘇蘇家業豐厚,贖買下咱們祖孫三人,這會兒可能早就……您想想二丫頭,好好的孩子被拉去當了老頭子的賤妾……若是沒有蘇蘇,元瑛說不定也……」


老夫人的臉先是漲得通紅,轉眼又褪成灰白。她的驕傲在現實面前已不堪一擊。


我握住京娘的手,朝她一笑。正色對老夫人說道:「我從不曾怨恨過你。


「為人父母者,當為子女計深遠。侯府何等身份,世子何等人才,我劉蘇蘇區區一個低賤的倡優,本不該自不量力跟著世子。隻是人活一世,沒有誰一輩子隻能水深火熱的道理。世子為我贖身脫籍,我若是假清高推拒了,才是真的傻子。沒有世子,我便活不到今日。


「跟了世子,我隻是安守本分、循規蹈矩,即使生了元瑛,也從無半點非分之想。你疼愛元瑛,願意接納她,我感激不盡,哪怕從此母女分離,也從不曾生出半分怨懟。


「隻是……我也是個人啊……」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骨肉分離之痛,我決不能承受第二次。是以意外懷上元雪後,我便故意激怒你,如願離開永寧,這才能守著我的孩子,安居樂業。


「老夫人,你看那溪水潺潺,流經山川便是天河,流經地底便是暗河,於清潔處自清潔,於不潔處難以獨善其身,可是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水罷了。」


老夫人臉色煞白,眼神矍鑠,挺直了腰板。


我平靜地看著她:「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們之間,恩也好,怨也好,都算了吧。」


京娘急道:「那元瑛呢?」


「元瑛是你的孩子。」我含淚微笑,「上一輩扯不清的爛賬,不該由孩子們承擔。京娘,你身邊隻有元瑛,你把她養育得這麼好,我沒有資格把她搶走。」


「好一個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老夫人忽地斷喝,「好一個義薄雲天、自強不息的劉蘇蘇!」


她緊緊盯著我,輕推開京娘的手,慢慢跪了下去。


「劉姑娘,是我老婆子錯了。我剛愎自用,目無下塵,害你母女相離十六年。


「我痴長你幾十歲,為人處世,不如你萬分之一。」


我和京娘同時扶起她,又相視而笑。


我想,我今夜能睡一個香甜的好覺。


10


官奴無法脫籍。我雖買下了老夫人、京娘和元瑛的賣身契,卻無法放歸她們良人的身份。那日後,我在莊子不遠處置了一個繡莊,交由京娘管理,紡些棉布來賣。她把老夫人帶了去照顧,元瑛依然留在莊子裡,做了元雪的伴讀。


我心知她想讓姐妹倆多相處培養感情,便也不打擾。元瑛端莊大氣,元雪寬厚豪爽,兩人沒幾天就親熱得形影不離。


元瑛進退有度,經營上也頗有天分;元雪雖小,卻善於與異族打交道,不知道打哪學來一口流利的胡語,叫她在互市上做成了幾筆買賣,我和嬤嬤便常常將她們帶在身邊教導。


日子又回歸平靜,如流水一般過去。


三年後,聖上賓天,太子即位,大赦天下,永昌侯府也在赦免之列。放歸官奴的文書一發下來,我便把祖孫三人的賣身契給京娘送了過去。


京娘和元瑛攥著身契又是哭又是笑,老夫人卻頗為平靜。當天夜裡,她在睡夢中含笑而逝。


這位堅強的老人,守了一輩子侯府尊榮,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終於得到解脫,可以安眠了。


又過了一年,新科榜眼拒婚得罪了永寧的大人物,被打發到寧古塔任府尹,他與元瑛一見鍾情,訂下了終身大事。


遠在天邊的嶺南也傳來訊息,京娘的三個兒子也熬過了苦役,小兒子更是參加科考中了進士,分配在京娘的娘家江州任職,要接了母親去共享天倫。


永昌侯府的枯枝上,終於發出了一點嫩芽。


京娘走的那天,我帶著元瑛元雪去送行。


元瑛哭成一團,二十年來,她從未和京娘分別過。此一去,天南海北,咫尺天涯,終生再難見面。母女情,摧心肝。


京娘淚如雨下,她不舍地撫摸著元瑛的頭發,柔聲說:「乖孩子,不哭了。娘在江州安置下來,得空便接你和妹妹去玩。」


元瑛哭得說不出話,直點頭。


京娘握住我的手:「蘇蘇,我這輩子做過很多好事,最好的事就是交了你這個朋友。」


「我把元瑛交給你了,姑爺若是對她不好,」她哽咽了下,「你記得接她回家。」


「好。」我流著淚,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元瑛是咱們的女兒,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京娘依依不舍地上了車,走出一段又掀開車簾大喊:「元瑛,記得娘說的話!」


「娘!娘!」看著馬車走遠,元瑛哭倒在我的懷裡。


京娘走後,元瑛很長一段時間都鬱鬱寡歡。元雪急得團團轉,跟胡人買了一頭可愛的雪狼崽討她喜歡。嬤嬤也挖空心思,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哄她開心。


後來,元瑛和府尹大人完了婚,轉年春天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我便像模像樣地當起外祖母來,照看孩子, 照顧產婦, 裡裡外外忙得不可開交。


孩子滿月那天,府裡辦了熱鬧的宴,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我便陪著元瑛在臥房裡躲清靜。


我拿出赤金鑲紅寶石的長命鎖給孩子戴上,笑道:「生經十月苦, 骨開十指難。當娘的受盡苦難把你帶到世上,但願我們寶兒平安喜樂,一世順遂, 將來有出息,孝順爹娘。」


元瑛笑眯眯地看著我, 輕聲說:「蘇姨, 你真好, 像我娘一樣。」


我笑著擺手:「我可比你娘差遠啦, 她可是大家閨秀, 我一個開飯莊子的,哪比得了她。」又問她, 「你餓不餓?元雪帶了胡地產的牛奶酥酪,那味道又濃鬱又清甜, 真不知道怎麼做的,我去找她送來與你吃點。」


元瑛笑道:「我最愛吃的卻是花生酥糖。記得小時候曾經吃過一塊, 香酥至極,天下再沒有那麼好吃的酥糖了。」。


莫非她還記得三歲時我在松梅庵給她一塊酥糖的事?我狐疑地回過頭去, 隻見元瑛一邊逗弄著孩子, 一邊看似不經意地說:「生下寶兒之後, 我方知什麼是母子連心。如若寶兒被人搶走了,我一定哭也哭瞎了。」


她圓圓的臉上笑意甜甜:「蘇姨, 我能叫你娘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茫然, 又有些讓人激動的預感。


「好端端地怎麼突然叫起娘來?我……我倒是歡喜的。隻是……」


元瑛還是笑, 眼中卻流下淚來:「我娘臨走前,把什麼都告訴我了。娘, 你真笨, 你都不照照鏡子, 看我生得有多像你。」


我怔怔地看著她, 喉嚨被哽咽堵得死死的, 心裡有一籮筐的話卻說不出來。


她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


我的女兒,終於承認了我是她的母親。


我想大叫, 想大哭,想衝出去擺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邀請寧古塔所有父老鄉親們來吃席,來慶祝。


我卻隻能呆呆地站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門一響, 元雪歡歡喜喜地衝了進來, 大呼小叫:「娘親、姐姐,我來啦。小外甥醒了嗎?」


她伸出溫熱的手攬住了我,又去牽元瑛的手, 我們母女三隻手接觸的瞬間,我仿佛聽到血脈接通時血液流過的「汩汩」聲。


於是我也伸手攬住了她們。


春天來了,真好。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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