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雋衣抬手遮住我的眼睛,說:「別看。」
或許是今日的風太大,大到迷了眼。
眼淚砸到他手心時,他輕輕顫了顫。
而後他抬起我的臉,珍重而又輕柔地擦幹了我的淚痕。
「別再想他。」
我用力地點頭,認真地攥住眼前人的衣擺。
可是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好像。
有一點難過。
9
李家露出馬腳,想要再尋蛛絲馬跡便輕易許多。
這些年有太子妃作為掩護,李家上下貪得盆滿缽滿。
舊日的糧草案被重新翻了出來。涉及朝中官員太多,以新科狀元為首的新秀站了出來,頂上了朝中的空缺。
都說太子與太子妃情深意篤。可東窗事發之時,太子卻決然地斬了枕邊人的母族。
太子妃瘋了,不久便也隨她母族一並離去了。
爹爹堪堪留得一命。這些年他散盡家財,本欲彌補,隻是人已故去,罪孽仍在。
Advertisement
我在寺中上香。從蒲團上站起時,仿佛看見寺外紅綢迎風飄動。
我若有所感,起身朝寺外的那棵樹走去。
樹上掛滿了紅色的祈福帶。
我抬起手,恰好接住了離我最近的那一條。
上面是我的名字。
風聲簌簌,紅色的綏帶迎風而動。枝頭海棠飄落下來,我一條又一條緩緩地看去,再抬頭時,夕陽將天邊也染紅了,沈雋衣站在不遠處,靜默地看我。
我有些失神地看著他,下意識松開了手中的紅綏。
在我自以為他對我死心的年歲裡,在無人可知的角落裡,有人虔誠地系上一條又一條的祈福帶。
這樹上的每一條紅綏,每一句祈願,祈的都是願我安好。
我看著他,看見了叢花簌簌,看見了葉落紛紛,隻覺得心口好疼好疼。
這是我夢裡都想觸到的春三月。
再入宮時,又是一年春。
那時我已是沈夫人。面聖的途中遇見了太子,他彎著唇朝我頷首,我這才發覺他的眼底從始至終都沒有絲毫情意,淡漠得像是沒有情緒。
是了,太子的生母曾是廢後。或許他早就知曉李家諸般行徑,他隻是借李家權勢坐上太子之位,又在暗中蟄伏數年,隻等一個契機。
冷情冷血,像是一個天生的儲君。
他道:「恭喜。」
後來我才知曉太子的這聲恭喜是為何。
聖上賜下了一個诰命。
聽見這個消息時,我不由得愣了神。思緒飄遠,仿佛曾有一人,在離去前也曾說過要送我一個诰命。
出宮時,我踏著滿地破碎的月光,周遭寧靜祥和,枝頭棠梨如月照瑩雪。
有人在如雪月色中朝我走來,雪白的衣袂一塵不染,月光將他發絲也渡上幾縷淺明的光。
看見他,我的腳步頓時輕快起來。
沈雋衣替我攏好大氅,朝我伸出掌心。
他問:「冷嗎?」
我仔細想了想,回握住了那隻溫暖的手。
我答:「有些。」
番外:沈雋衣
1
沈雋衣覺得,被貶斥的那一年,約莫是他一生中最為難捱的日子。
他無不一日地想著,是否自己做錯什麼,所以連她也要從他身邊離開。
他一襲白衣勝雪,卻手染鮮血。他要奪回曾被敵軍搶走的那三座城池,洗脫曾被奪城的恥辱,再將手上的鮮血,一點一點洗幹淨。
他有時也會恨。
那時他險些喪命於敵軍彎刀下,他躺在沙土中喘息,那次戰役中隻有他一人活了下來。
周圍寂靜得令人發慌,就連蟬鳴聲也聽不見了。他看著天上明月,卻又覺得不是那麼恨了。
他知舊日的糧草案有異,一直以來都在暗中調查。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戰時沒糧的日子,隻是每每此時總有援軍及時趕到,送上糧食。
後來他收到了一封又一封匿名的書信,其中是糧草案中涉事官員的名姓及罪證。雖然那人刻意改了字跡,可是朝夕相處十餘載,他怎會認不出寫信人的行筆習慣?
他幾乎霎時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一向清冷自持的少年竟有一天也會落淚。口中腥甜蔓延,他卻死死咬著牙,不叫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部下拍著門,說是先遣的小隊已經探好了路。他面無表情地拭幹淚痕,提起劍走了出去。
又是大捷。
慶功宴上,他靜默地看著酒杯中水光潋滟。有人插科打诨:「要我說還是咱們將軍如有神助,否則怎麼每每缺糧之時,總有援兵來助呢?」
是啊。怎麼就這般巧。
部下「嗐」了一聲:「這回送糧的那人我識得,寧王手底下的人。」
軍中都知他未過門的妻子嫁給了寧王,還是妾室,漸漸都噓了聲。
奪妻之仇呀,這該多恨。
可他捏緊酒杯,將酒一飲而盡。他丟下酒杯,頭一回在眾人面前失了態。
他在山上策了一夜的馬,清晨破曉時方得平靜。
他改了打法,戰術漸漸詭譎起來,成了軍中的常勝將軍。他很快便奪回了曾被奪走的三城,官爵一升再升。
後來寧王謀反叛逃,他自請前去盼城,接她回京。
他有太多話不知該如何宣之於口。
他也曾是天之驕子。他也害怕再次被人拋棄。
後來那晚城牆相逢,他看著她與寧王親密姿態,心口妒意幾乎要將他吞沒。
他狼狽地將隱秘心事剖於人前,幾近哀求地求她別再將他拋下。
可他看著他的姑娘隻身一人奔赴險境,看著她強裝惡人逼迫自己離開。
太疼了。
那一瞬,他忽然覺得,自己曾經的那些遲疑,根本不值一提。
他所愛的,從來不是江府的二小姐,也不是寧王的姬夫人。
他所堅定選擇的,始終是一個江晚榆罷了。
他復而將她摁入懷中,摁入骨血裡。
他說:「江晚榆,我在呢。」
我一直都在呢。
所以你不用事事一個人扛,不用擔心拖累我,也不用擔心一路走來是否太過孤寂。
他們是相視一眼便知對方所想,是於不同道也能並肩前行之人。
他們之間或許有太多太多的牽掛和阻礙。
可是誰又能說,他們傾盡全力所奔赴的,不是同一個月亮呢?
番外:姬卿時
1
姬卿時很早之前便見過她。
那時他是宮中的落魄皇子。旁的同齡皇子早已去了上齋求學,唯他像條落魄的水狗,遭人欺凌。
他的母妃隻是宮裡頭的小小宮女。得了機緣便以為自己能夠飛黃騰達,未曾想去母留子,早早殒命。
姬卿時沒有靠山。他的父皇不恥他的母妃宮女出身,皇後更是不管不顧,巴不得少一個皇子參與奪嫡。
那日他被太監推入水中。他們嗤笑著,拿尖利的指甲狠狠掐他,仿佛看見皇室血脈的落魄,是一件多麼令人痛快的事。
他就是在那時見到她的。
她替他擋下了砸向他的石頭。匆匆趕來的姑姑是皇後宮中的大宮女,僅憑隻字片語便給那幫太監定了罪。
那是他第一次知曉權力的好處。即便被人從水中拉了起來,可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救了他的姑娘。
在他昏暗而又骯髒的過往裡,宛若神祇般從天而降。
他悄悄撿起了那塊她替他擋下的石頭,牢牢攥在手心,即便劃破掌心鮮血淋漓,也不願松開半分。
這件事終歸還是鬧到了皇上跟前。即便皇上不喜他的出身,卻也容不得有人踐踏皇室血脈。
他也因此進了上齋。他的課業總是很好,但他知曉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所以暗藏鋒芒,養精蓄銳。
很多年過去,他總算有了追隨自己的部下。他捏著糧草案中的把柄, 在朝中安插下一枚又一枚棋子。
那些人給他送漂亮的姬妾,送大把的銀錢, 他來者不拒,通通丟入府中。
他太明白那些人的心思。所以寧王不可以油鹽不進,他該愛美人, 該愛銅臭,這樣那些人才會安心地依靠於他。
因為他是有「缺點」之人,是可以被投其所好而謀求自身利益的。
掀開喜帕前,姬卿時沒有想到丞相府送來的會是她。
那張喜帕下露出一張沉靜明豔的面龐。沒人知道他霎時汗湿了掌心。
明眸皓齒, 顧盼生輝。他至今仍舊清晰地記得, 那時究竟是怎樣的心動。
再後來, 她成為他唯一的姬夫人。
她就該是他的姬夫人,他唯一的夫人。他從來都不是什麼寧王,那隻是上天給他套下的殼子,是他的枷鎖, 是他的禁錮。
他拼盡全力隻為抓住當初照亮他的那抹光,僅此而已。
他用盡力氣, 想要一點一點走進她的心。他心甘情願被她利用,哪怕棄之敝履也甘之如飴。
最後那日他跌落懸崖, 他分明有許多機會帶她離開的, 可是他知道她要的從來不是那些。
那一瞬間他回想起許多事來, 樁樁件件,皆與她有關。
他記起那時城牆之上與沈雋衣對峙, 那時沈雋衣道破了他心中最為害怕之事。
他那時是怎樣答的呢?
「那又如何,她會永遠記得我。」
他彎起眼睛笑了起來。
都說寧王最愛眼尾有痣的美人。
無人知曉那年他落魄掙扎時, 有人踏水而來,以小小身軀替他擋下了世間無邊惡意。
有人照亮了他整個春天啊。
而此刻,他看著天邊火紅的殘陽,看著眼前女子微紅的眼眶。
這是他的心上人, 是他於萬千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他想抬手再觸碰她的面龐,可是他不能。
於是他一點一點,幾近殘忍地,將自己的手撤了出去。
他最怕之事不過是她孤身一人無人相護。好在,如今就算沒有他,她也能大膽地朝前走去了。
真是不甘心啊。
墜入無盡深淵時, 他想。
他差一點,就可以把光抓在手心了。
我揚起笑:「許久未見啦,沈小將軍。」
「(「」因為光啊, 已經照在他身上了。
2
姬卿時以為自己死了。
他渾身很疼,身上的骨節像是被人打碎重組。他費力睜開眼睛, 卻猛地被水嗆了一口。
他看著縮水一圈的小小身體,心頭有些怔然。曾經欺辱他的那幫太監跪倒一片,有人迎著光亮,朝他遞出掌心——
他回到了過去。
他記得那時他什麼都沒做, 光顧著發愣了。以至於後來她很快忘記了他, 而她身邊也漸漸多出了個沈雋衣。
他的心跳砰砰作響,期期艾艾地抬頭仰看著她,眼瞳黑亮,像是看見了光。
明明那時的年歲比她還要大些, 可他卻樂得借用這具瘦弱身體博取同情。
他牢牢抓住了他的光,踉跄著撲進她懷裡。
「阿晚,我好疼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