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著我躲進荒涼的冷宮裡,那座大火燒過的冷宮裡。
他的吻很冷,冷到我的肌膚一寸寸地戰慄。
可他的手很暖,把每一寸肌膚都溫熱了。
在黑暗裡,他寂靜地問我:「陛下不是愛那個人嗎?為什麼?」
我在黑暗中撫摸他的輪廓,眉眼,唇,每一寸,都是行知的模樣啊。
「愛?對一個帝王而言,最廉價的就是愛。因為根本上,背棄愛,除了心上的創傷,不會有任何實質性傷害。」
他咬住我的手指頭,忽然低聲笑了笑。
「陛下是個合格的帝王,一直都是。」
他的眼眸在黑暗裡水光潋滟。
我們處於荒蕪的、黑暗的廢墟中。
…
十九
兵權最後由陸遙掌管。
他現在是朕的心腹。
有一天,朕在上朝時,忽然暈厥了。
朕,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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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遺憾,不是後宮三千的種,是陸卿的種。
醒過來時,陸遙端來一碗蓮子羹,坐在床邊喂我。
他的眉目溫柔得一塌塗地,他喂了我一口,靜靜凝視著我說:
「陛下,你要養胎,最近不要上朝。」
我微笑道:「怎麼可能?」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那溫柔的長眉微微上揚,「嗯?都怪臣,沒能為陛下分憂。」
我掀開被子,想爬起來批奏折,他卻把我按回去,溫柔又不失力量地說:
「陛下,聽話。」
我聳了聳肩,「陸卿,朕也想聽話啊,可是一大堆事呢……」
我發現,我對著陸遙,已經算得上有很大耐心了。
他默了默,起身出去,很快,搬回來一大摞奏折。
他揉了揉我的發,說:「臣念,陛下躺著聽,陛下有什麼指示,臣記下來。」
我隻好倚在床邊,聽他念,聽著聽著,睡過去了。
大約是他的聲音太過溫柔,很催眠。
睡得朦朦朧朧,額頭上、鼻尖上、唇上又落下暖和的柔軟。
很難得地,我記起來從前那些歲月靜好的日子。
朕仍堅持去上朝,可是總是到了半途,作嘔不止。
回回都是陸遙把我抱回寢宮裡的。
他溫柔地埋怨我:「陛下總是這麼要強,叫人頭疼。」
我悶聲說:「因為我是皇帝嘛,我不能不努力點……」
他靜了靜,忽然問:
「如果有一天,陛下不再是皇帝,隻是一個人的妻子、娘親,陛下會願意嗎?」
我仰望著他冷白玉似的面容,搖了搖頭。
「這輩子是不行的,下輩子吧。」
這個帝位,是踩了千萬屍骨登上的,不是我一個人的。
我不能任性地說不要就不要。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二十
我臨盆那一夜,宮外忽然火光衝天。
陸遙說,慕家反了。
有幾個生面孔來催促陸遙出去布置。
他戀戀不舍地吻了吻我的額頭,拉著我的手,低聲說:
「阿魚,你和孩子,乖乖等我回來。」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的手很涼,他的手很暖。
我凝視了他片刻,終究什麼話也沒說。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出門去調兵了。
產房裡血腥味濃烈,我滿頭大汗。
在催生婆一聲聲中氣十足的吶喊中,我聽見洪亮的嬰兒啼哭聲。
我松了一口氣,渾身癱軟,嘆了一口氣:「要命。」
剛剛喘了一口氣,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她手持匕首,笑盈盈朝我走過來。
我努力分辨,「哦,是小雨。」
她對我說:「陛下,何苦費這個勁,橫豎也是死。」
我冷笑著:「就憑你?」
她不甘示弱,撫掌笑道:「陛下太瞧不起人了。這宮裡頭,現在全是我們的人。」
我寒聲:「你們的人?你們是誰?」
她笑得很快活:「行知哥哥的人啊。老話說得好,一孕傻三年,陛下真是太糊塗了。你的人,早就被行知哥哥的人換掉了,我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我問:「行知?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她捂著嘴又笑起來:「陛下太笨了,陸遙就是行知哥哥啊。」
我冷著臉繼續問:「哦,原來他就是他,可他是怎麼做到的,陸遙出現的時候,他明明還在宮裡頭當皇後,怎麼辦到的?」
「哈哈哈,沒錯啊,陛下第一次見的陸遙,確實是陸遙,但後來見到的陸遙,就是行知哥哥了啊。」
哦,難怪了,我就說,後來的陸遙,怎麼完全變了。
「那原來的陸遙呢?」
「陛下在冷宮大火後見到的那具屍體,就是陸遙的屍體。」
「行知殺了他?」我慢慢笑起來。
「不是,那個陸遙本身就得了絕症,剛好死在大火前幾天。」
「那麼,既然他是行知,為什麼在滄州要以身試藥救朕?說不定朕在當時就死了,又何苦大費周章?」
小雨愣了愣,旋即笑起來:「陛下死了,西陵朝不一定會滅,行知哥哥那是使的苦肉計,若是不演得真些,怎麼騙得了陛下,怎麼贏得陛下的信任,怎麼可能掌握軍權,又怎麼能離間陛下和慕家?」
我搖了搖頭:「行知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可是,他為什麼吃海鮮的時候,一點事也沒有?」
小雨哈哈笑道:「提前服藥就好了。又有何難?」
我輕嘆道:「行知真是心思缜密。每一步都算到了,朕自愧不如。」
小雨踱步走到產婆那,她低喃道:「那也不是,這個孩子,就是意外。」
她忽然舉起匕首,對著襁褓中的嬰兒。
我被子底下的匕首還沒來得及扔出去。
有個人影已經快我一步,搶到她眼前,奪下匕首。
地面上哐當一聲響。
她驚呼:「行知哥哥……」
「小雨,你出去。」
她哭著跑了出去。
行知抱過孩子,轉過身來,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我。
我也靜靜望著他,慢慢笑起來:
「行知,怎麼,不打算殺死這個孩子嗎?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幫你殺。」
他面無血色,凝視著我,輕聲道:
「阿魚,我不會傷害孩子。」
我搖了搖頭,「你總是這麼心軟,所以當初才會輸給我。」
他望了我片刻,眼眶有些泛紅,俯身摸了摸襁褓中的孩子,極其溫柔地微笑:
「你看你娘親,總是太要強,總要贏。」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眼淚。此時此刻我們是對峙的仇人,可他稀松平常地說著話,仿佛我們是天底下最尋常的一家三口,阿爹,阿娘,小兒。
他抱著孩子,踱步到床邊,坐下來,指著孩子問我:
「阿魚,你看他像誰?」
我別過臉去不看,他把我的臉扳正,語氣仍是平靜地溫柔:
「阿魚,不要跟孩子置氣,你不看他,他會難過的。」
他說得對。我忍不住想看孩子。
模樣根本還沒長開,小小的輪廓,淡淡的眉目,什麼也瞧不出來。
我低著頭仔細地端詳,行知忽然把臉也湊過來。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我們像所有剛當父母的夫妻,靜靜地打量著我們的孩子。
襁褓裡的小兒似乎有所感應,忽然小嘴一咧,笑起來。
這一笑,我就端詳出他像誰了,跟他爹的笑容如出一轍。
「阿魚,你想好名字了嗎?」
我低喃:「言笑晏晏……希望他以後做個溫柔、愛笑的人,就叫阿晏吧。」
沈晏,行晏,都可以。
「好。」
過了一會,行知叫產婆把孩子抱走。
隻剩下我和他。
我平靜地問他:「想好怎麼賜死我了嗎?上吊?毒酒?還是匕首?」
他搖了搖頭:「沒想好。」
我笑了笑,「慕野,我母後他們呢?現在什麼情況?」
他低聲說:「沒找到。」
沒找到,那就好了。
我繼續問:「從什麼時候開始布置的?虧朕還以為,我清醒得很……」
他伸手要來摸我的臉,我往後退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聲音很沉:
「很早,我每次想殺你,沒殺成,是故意的,讓你以為我隻會這點把戲,你就不會防著我了……」
我想了想,問:「李妃說,太後逼你,你才和小雨……是真的嗎?」
他靜了靜,看著我,輕聲說:「或許是你母後看出什麼端倪,所以要逼我,但她逼得剛剛好,我和小雨……總之,進入冷宮是我的計劃,進入冷宮,我才有機會逃走。」
我苦笑道:「所以,冷宮沒燒掉的畫,你是故意的,李妃說,你愛朕,都是假的,李妃也是在演戲。你隻不過是要讓朕以為,你還愛朕,讓朕內疚,然後你扮成陸遙,朕才會對陸遙……行知,你贏得很徹底。」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默不作聲。
「我累了,你什麼時候要殺我,再過來吧。」
我很疲憊,背過身躺下去,偏偏他要選這一天,為什麼偏偏要選這一天。
連喘息的時間也不給我。
我是自作自受。
行知多麼心狠手辣,多麼適合當一個帝王。
我以前一直嘲諷他心軟,不適合做一個帝王。
我錯得離譜,他太適合做一個帝王了,做什麼,都做得那麼好。
他忽然從身後擁抱住我,他的胸膛抵著我的脊背,他的手拍著我的肩膀。
「睡吧。我陪著你。」
我咬著唇,肩膀顫得厲害,聲音也在發抖:
「行知,不要這樣對我。殺了我,怎麼都好,不要對我溫柔。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不要再對我演戲。你已經贏了。」
原來我這麼不堪一擊。或許是因為剛生產完,喪失了所有的力量。
他靜了靜,仍固執地緊緊抱著我。他自顧自地問:「阿魚,你很冷嗎?」
他一邊說,一邊用溫熱的手搓我冰冷的手。
我沒有說話,我厭惡這種虛偽的溫情脈脈。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黯然:「阿魚,公平點……」
我點了點頭,「是,我應該對你公平點,當初我對你演戲,現在你對我演戲,一樣的,沒有什麼好說的,你想怎麼演就怎麼演吧,我睡了。」
我合上眼,我需要盡快恢復力氣,我還沒徹底輸。
二十一
我被行知圈禁起來,重兵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