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問我?」
符衣一臉你闖了大禍還不自知的無奈:「你怎麼招惹到東襄城主了?城衛到處都在通緝你。」
昨日還滿面怒容叫我滾出東襄,今天就要把我抓回去。
長籬這個人,還真是反復無常。
「符衣。」
我抓住他的手:「幫我一個忙吧。」
東襄這個地方,我是為了躲長籬才來的。
如今又為了躲他而離開。
仔細想想遇到長籬之後,我不是在逃就是在逃的路上。
但難得有一次是他主動開了口,雖然看這架勢他是想反悔,可我想離開。
與其終日在他身邊如履薄冰,不如衝出去為自己求一條路。
我不在乎那是生路還是死路,我從任人擺布卑微求生的泥潭中逃出去很久了,不想轉頭陷進一塊新的沼澤。
符衣對東襄很熟悉,他拉著我左躲右閃,幾次與守衛擦身而過,有驚無險地出了城門。
長籬的手下也不是傻子,青袖早就帶著高手等在城門口。
我們撞了個正著。
「陸符衣!」青袖劍指符衣,「把解藥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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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我無措了:「什麼解藥?」
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正在腦海中成形。
「還能什麼解藥,當然是城主的解藥。」
青袖痛聲:「城主昨夜中毒,如今昏迷不醒,中的就是他們陸家的毒!」
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長籬的盛怒……他不是無緣無故要殺我,他是以為我要離開,我要殺他!
符衣遞給我的荷花酥,本就是有毒的。
陸符衣,中州陸家,是聞名天下的大姓。
他探查過我的妖氣,猜測到我和長籬的關系,他不疾不徐地做餌,誘取我的信任。
他從不掩飾自己的用心,他不需要我毫無保留,隻要一點點,足夠讓我毫不懷疑地把有毒的荷花酥交給長籬的那一點點信任就夠了。
陸家不滿於中州之地,窺伺東襄久矣,長籬中毒,正是他們動作的最好時機。
青袖輕蔑道:「你以為城主中毒,你們陸家就可以直取東州了嗎?」
「哦?」
符衣尾音輕挑,一改往日溫潤,勾起的唇角也陰邪:「我倒要看看,沒了城主大人的東州,究竟要如何立足。」
他抓起我,玉扇打開衝入陣中,飛針如漫天凌厲花雨,竟和幾位高手打得不分上下。
我摸向手腕,空空如也,長籬給我的手镯,被我還回去了。
「符衣。」
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眼淚落下,聲如泣血:「你對我難道一直都是利用嗎?」
符衣一怔:「抱歉。」
無需他的抱歉,我藏在指縫的針催動,直沒入他的胸口。
這樣的小伎倆對付不了符衣這種強大的修仙者,但是足夠讓他露出破綻。
青袖等人也沒有放過這個破綻,攻勢更為猛烈,符衣的手一松,我被靈力震開,青袖飛身接住我。
「帶我去找他!」
我用力抓住青袖的衣服:「我能幫他!」
青袖深深看了我一眼,把戰局留給其餘人,帶著我直奔城主府。
長籬躺在床上,臉蒼白,唇青紫,這是毒素深入的徵兆。
「青袖,你們都出去。」
青袖沒動,荷花酥的事情,讓她無法信任我。
我保證:「長籬若有事,我一命抵一命。」
長籬的情況拖不起,陸符衣下的藥是陸家研制出來專門對付他的,恐怕連解藥都沒有。
青袖掙扎了會兒:「務必治好城主。」
12
閉著眼一動不動的長籬溫順,我一件件褪去他的外衣,一塊串著紅繩的石頭掉下來。
石頭粗糙又普通,上面刻著歪扭的兩個字,「留玉」。
我死死攥住那塊石頭,心跳得幾乎躍出胸膛。
留玉,徐留玉。
這世上留著我姓名的東西隻有這一件,我曾把它掛在一隻誤闖進來的小狐狸脖子上。
後來我出逃,那隻小狐狸也不知所終。
原來,命運終有重逢。
我吻上那冰涼的唇:「長籬,你一定會沒事的。」
西州曾有盛極一時的藥宗,藥宗宗主用禁術煉制廬鼎藥人,讓修士快速提升修為。
藥人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引渡修士不能吸納的雜氣和毒素。
為此,藥人需要承受數年如一日的藥物浸泡侵蝕,死在其中的藥人不計其數。
我隻是有幸失敗,卻仍活著的一個。
藥修沒放棄在我身上的實驗,陰差陽錯竟將我練成了。
而我被練成的那日,藥宗被人攻入,一夕之間就蕩平了十座山峰。
我趁亂逃了出去,藏著身份,在廣袤天地遊蕩,遇到了一位老藥師,做了他的弟子,在他死後,承接衣缽。
不出意外,我的軌跡會和他一樣,治病救人收徒,安然老死。
可我遇到了長籬。
我敬他怕他,有時也掛念他。
這樣的情感不是非黑即白能分清的,很復雜,我不想他死。
陸符衣下的藥冰寒交錯,我感受到體內的氣息紊亂,刺痛感蹿過四肢百骸,我漸漸無力地倒下。
身側的人正一點一點好轉,脈象趨於平穩,我安心閉上眼,又陷入光怪陸離的夢境。
我夢見那隻絨毛細軟的小狐狸,不知道在哪裡受了傷跌落在院子外。
我把它抱進來,給它治傷,又給它下了藥。
藥人的生活痛苦沉悶,我舍不得把它放開。
小狐狸沒有因此惱怒怨恨我,大尾巴盤著,把自己卷成一團,溫馴無害。
我把刻著我名字的石頭系到它脖子上:「這是母親送給我的,她說玉太貴了,這塊石頭當作玉,留在我身邊。」
母親要我記得我的名字,留玉,是她一心想留住的珍寶美玉。
從藥宗逃走後,我循著記憶回到心心念念的村落,隔著土泥牆,看見了母親。
她比記憶中蒼老,穿著素色麻衣,抱著一個小女孩,低聲哄著:「留玉乖……」
父親蹲下來,慈愛撫著那個「留玉」:「看我們小留玉多好,是當年那個孩子沒福氣。」
那個沒福氣的徐留玉換了十兩銀子,得了弟弟的買藥錢。
這個徐留玉才是真正的珍寶美玉,是父母的一心想留。
我不是徐留玉,是這個世界上未亡的一抹孤魂,是隻有編號的徐三。
……
陸家的藥效果太過厲害,我一睡就是半個月。
解了毒的長籬一招就把陸家調遣的人逼回中州,陸符衣也被扣下,關進牢裡。
長籬日夜守在我身邊,我睡多久,他守多久,整個人憔悴得像是又中了什麼毒。
「愚蠢!」
看見我醒來,他慌忙摸我的脈,確認我無礙,壓下驚喜,板著臉罵我。
我順從地靠近他懷裡,貼耳聽著他急促的心聲:「長籬,那時是你嗎?」
他先前也罵我愚蠢,還說我隻會用笨招數。
但讓自己吃迷藥的法子,我統共也就用兩次。
離開那個村落後,我不知該去哪兒,四處流浪著。
我在城裡無法謀生,山中又多精怪,終於有一次被山精圍困之時,我爬上樹梢,默默吃了剛才隨手揪下的迷藥草。
反正我手無縛雞之力,躲不過,不如死得沒那麼痛。
這世上無人掛念我,我不用再為了什麼而勉力支撐。
但我沒死。
我安然無恙地活到了第二天,再往前走,不曾碰見任何精怪。
我那時候以為老天總算對我有一點點眷顧,現在細細想來都是破綻。
譬如我夜裡冷時總能摸到些毛茸茸暖乎乎的東西,譬如我運氣很好地撿到難摘的果子。
如果是因為長籬,那就說得通了。
「長籬,那時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嗎?」
長籬靜默許久:「是我。」
他一路護著我,在我安穩定居後,尋了處山洞修煉。
他很少去看我。
若不是有那誤打誤撞的發情期,長籬有些失了理智,我們於這紅塵中再無交集。
我直到今天才將這個人完全看清。
腕上倏而一涼, 一隻漂亮的桃花镯子圈在上面。
長籬半親昵半威脅:「不許再摘下來。」
「不摘。」
我吻上他的眉, 看著那眼中的雪頃刻融化,飄上一層春緋。
13
我去看了地牢裡的陸符衣。
他不裝好好公子, 笑容譏诮:「徐藥師來做什麼?」
他記恨我留的那一針, 認為我是來嘲諷。
我放下酒:「東襄已經決定放你回去了。」
「我不會回去的。」
陸符衣好像對自己的命運很確定:「我的任務失敗, 回去之後不知道會面臨什麼。」
「最主要的是……」
他笑意帶著看透一切的淡漠:「陸家不會為我出贖金。」
針對長籬的暗害不是小事, 雖沒釀成最終惡果, 但東襄不會輕易松口。
真像陸符衣所說, 陸家不願意付這筆贖金, 那麼就走進了死胡同。
東襄不會把人送回去,也不會殺了。
陸符衣接下來都隻能作為一個不尊貴的客人留在這裡。
他飲了一口酒,恢復以往散漫的姿態:「倒是你,能不動聲色傷到我,還能把長籬救回來,我之前還真是小瞧了你。」
我搖頭:「即使你看見了,恐怕也未必會在意。」
修仙者仰仗修為,自視甚高,對普通人平凡的伎倆不屑一顧。
陸符衣這樣表面浪蕩實則天驕的人尤甚。
他們看不上小小的針和普通的藥, 但我靠著那些東西活到如今,深諳他們如何發揮最大的用途。
即便草芥, 也有鬥牛之力。
我哀戚戚地對著大妖抹淚哭訴:「小人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全等著小人養活啊,我這一死,可就是幾十條命啊。」
「(秋」長籬提出要給我過生辰,城中事務理清, 有時間和精力為我做這些。
我好奇:「你怎麼知道我的生辰?」
長籬表現得很隨意:「有一年下山, 正巧碰見有人為你慶祝。」
其實那不是我真正的生辰,真正的生辰我早就忘卻了。
但總有人問起, 我就把我離開藥宗那一日當作生辰, 剛好秋日,萬物豐碩,何嘗不是另一種新生。
長籬問我:「蛇族有一面半生鏡,觸碰能顯現一個人生平所有,你想看看你的生辰嗎?」
「不用了。」
那不再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
長籬依我所言。
託了長籬那些大嘴巴下屬們的福, 人人都知道我們有一腿。
各方送來的禮物堆了幾座小山,我拆得直手軟。
一隻信鳥撲騰著翅膀飛來,脖子上還掛著一個盒子。
信鳥張嘴吐出一大串話:「長籬你聽著, 大爺我尋了整整三年,才找到你說的什麼鍾山白玉,你再不滿意就自己去找吧,大爺我不伺候了!」
長籬打開盒子, 瑩玉溫潤, 極其漂亮。
三年前我還不認識長籬。
我不確定地問:「是為我尋的嗎?」
「嗯。」
他將玉墜掛在我脖子上,低聲說:「留玉一直是留玉,是我想留住的珍寶美玉。」
我眼眶驀然一熱。
眼淚對我來說隻是一種武器, 讓敵人放松警惕或者騙取同情,我不止一次地用在長籬身上。
唯有這一次,我不想對付他,我想告訴他:「長籬, 我愛你。」
秋風陣起,秋葉簌簌,心愛的人擁住我:「我也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