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把我當成豢養的金絲雀、情場最榮耀的戰利品,還是……真心待我呢?
自詡情場浮沉看穿萬物的我,此刻真的有點看不透了。
6
我明顯感覺他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肩膀上了。
「喂,你……」
我推了推他,回應我的是他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
真睡著了?
就這麼信任我嗎?
你以前酒量也沒這麼差啊……
腹誹歸腹誹,總不能讓他睡在飯店裡。
我帶梁熠回了家,點名兩個貌美婢女幫他洗澡。
浴室裡,我拿了把椅子放在浴缸邊上,抱著胸翹著腳欣賞睡裸男。
水汽氤氲,婢女們臉頰紅紅。
梁熠這個人平時兇歸兇,安靜不說話的樣子還挺好看。
他的睫毛長而密,不緊不慢掀開眼皮盯人的時候,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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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骨挺飽滿,是算命先生會誇聲好命的長相。偏偏他習慣性皺眉,眉峰平白添了些威儀。
他嘴唇不厚,又終年抿起,是薄情寡性的樣子。
這些,都是一眼就能看見的。
而他不常被人看見的蝴蝶骨下方,曾經有抓痕反復出現又愈合。
他白皙的耳垂,動情時會泛起類似滴血的嫣紅。
他一貫沒什麼感情的眼睛,認真注視著人的時候,會呈現出類似琥珀映日的溫暖色調。
這些,是我曾經得到,又懦弱遺棄的。
我望著浴缸裡的人出神,沒留意他什麼時候從浴缸中睜開的眼。
大概是酒勁過了,剛看清身處的環境,他就冷了臉。
隨即毫不憐香惜玉地推開了婢女柔情脈脈的手臂。
「滾出去。」他說。
7
浴室裡隻剩下我們倆。
他皺眉看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哼了一聲,不答反問,「說說吧,怎麼喝得這麼多?」
梁熠伸手捏了捏鼻梁骨,聲音有點啞,看向我的目光也有點沉,「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行。
您是老大,您說了算。
「你在福門樓喝多了,闖進我的包廂,非要抱著我發酒瘋,所以我把你送回來了。」我打量著他的神色,笑著補一句,「懂了?所以能透露透露為什麼發酒瘋嗎?」
他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盯著我道:「程鴻光想嫁女。」
我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多年察言觀色歡場斡旋,我已然練就了一套變臉的本事。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帶上了禮貌疏離的笑,聲音也柔和,「原來是兩大軍閥要結親家,確實是值得痛飲的喜事。」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我知道我的表情是無懈可擊的。
梁熠的表情一剎那變得陰沉,他從浴缸裡起身,水飛濺了我一身。
我慌忙站起來往後躲,卻被他一把拽住摁在了流理臺上。
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堅硬的大理石臺面,疼痛從腰上向全身蔓延。
我咬牙切齒地迸出髒話,「我操了,梁熠你想幹什麼?!」
梁熠渾身赤裸著,卻毫不在意地靠近我,將我摟得緊緊的。
「你問我想幹什麼?」他伸手扯開我的領口,又一路順著往下摸索。
黑色紐扣斷了線,四散著掉在浴室地面上。
我用力推他,卻推不開他有力的桎梏。
梁熠一口咬在我的肩頭。
我疼得快要掉眼淚,聲音都變了調:「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梁熠舌尖掠過唇角,黝黑的眼珠毫無感情地盯著我,看上去比我還生氣。
「程鴻光要我娶他女兒,你就這麼開心?」
我愣住了。
他在為這個而生氣?
我停下推搡他的動作,靠著流理臺,試圖讓自己的姿勢舒服點兒。
8
然後我避開他的視線,看向浴缸裡還沒消散的香波泡沫,說:「兩姓交好,看的是旗鼓相當、門第相配,並不在乎第三人的看法。我的情緒,有那麼重要嗎?」
梁熠沒說話,神色冰封般冷酷嚴厲。
我嘆了口氣,繼續說:「你們是軍閥,是一方霸主,跺一跺腳華東和西南都要震一震的主兒。而我,隻不過是梨園唱戲的。大家捧著我的時候,喚我一聲角兒;踩我的時候,又說我不過是個戲子。梁熠,你問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在意我?」
梁熠的表情登時變得陰鸷,他緩緩笑了,仿佛覺得我很可笑。
「雲卿,照照鏡子吧,從前的雲家千金或許還值得我付出真心,但今天的你,你配嗎?」
他粗暴地捏著我的下巴,迫使我轉向背後的鏡子。
我看見了自己的衣衫被梁熠身上的水珠浸湿,一塊塊貼在身上。
我的嘴唇過於蒼白,臉頰又因為憤怒燒得通紅,看上去像一個回光返照的病人。
最令我難堪的,是我的眼睛。
視眼識人,是相術法則。我憑借著三腳貓的相術,在交際場上浮沉周旋,無往而不利。
然而,然而,我未曾認真打量過自己的雙眼。
我不知道,這一雙清澈幹淨的眼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如今的圓滑輕佻。
是歲月留下的痕跡,還是我飛蛾撲火的自絕?
梁熠的手指緊緊地箍住我下巴,使我動彈不得。
「看見了嗎,你把自己毀了,」他帶著辛辣怒氣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從前你母親趕走我的時候,用的是什麼理由?哦,她宣稱從我房間搜出了她丟失了的珍珠項鏈,當著一家上下蓋章我是個卑劣的賊。我一無所有地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你尊貴的母親告訴我,你單純天真,我處心積慮地勾引你,試圖借機一步登天,是在痴心妄想。」
鏡中照出兩個人影,失魂落魄的那個是我,氣到顫抖的是他。
他暴怒地逼著我看向鏡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在我耳邊繼續:「但是,你母親費盡心思想要保護的單純天真的小女兒,去哪裡了?」
他很生氣,我能看得出來。
但我卻看不出來,他究竟是為了年少受辱而生氣,還是為我不復昔日而生氣。
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因為自他提起那段陳年舊事開始,我就仿佛被冷水澆了個徹底。
我從不知道,我和梁熠的那段少年往事,竟然還有另外一番結尾。
我十七歲那年,和梁熠的事情被母親發現。
母親心髒病發,在病床上哀求我和梁熠分手。
十幾歲時我是個懦弱無能的廢物,衣食住行全部仰賴父母,毫無自主自立可言。
母親捂著心口掉著眼淚,求我讓她多活幾年。
從醫院出來,我跟梁熠提了分手,他沉默了許久許久,也看了我許久許久。
我知道我是個沒擔當的混蛋,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的眼淚和白頭發。
家人和梁熠之間,我選擇了傷害他。
我心虛地不敢看他,甚至聲音都哆嗦,理由都編不圓滿。
但梁熠平靜地接受了我漏洞百出的說辭,甚至連多的話也沒說。
就仿佛,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早就接受了他會被放棄的事實。
後來我照常去梨園唱戲,某一天回到家中,不見了梁熠。
大家的說辭都很一致——梁熠出去闖蕩了。
彼時梁熠父親已經病逝,他並非池中物,不再子承父業做園丁,要去闖蕩一番事業,似乎也合情合理。
那時的我並沒有多想。
但我並不知道,「梁熠出去闖蕩了」的背後,隱藏著我母親對他徹頭徹尾的羞辱。
9
我想說抱歉,也想說後悔,但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抖得像風中的篩子。
梁熠松開了掐在我下巴上的手,拿毛巾仔細擦幹淨手指。
就仿佛我很髒似的。
一下又一下,他用毛巾揩拭手掌,似乎也在借此排遣怒氣。
他將毛巾一丟,坐在椅子裡,整個人也不似方才暴怒,好整以暇地看我,「今天在福門樓,你是要送金子給蔣昌海?」
我下意識說了實話:「是入股,不是贈送。蔣昌海要辦劇院,我要做半個老板。」
我覺出哪裡不對來,他竟然還記得福門樓的事情?
原來他並沒有醉到不省人事,那麼,他溫暖的懷抱、輕柔的額前吻,並非酒醉胡來?
我開始困惑。
心懷怨恨憎我厭我的他,和珍我重我極盡呵護的他,到底哪一個是他的真心?
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吧。
恩恩怨怨纏繞在一起,早已經成了同生花,既不是純粹的黑,也不是純粹的白。
糾葛,是詩人筆下難涼的血,是有情人哭嚎的錘問,是千百年來無人能解的謎。
我擰開水龍頭,用涼水衝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水珠順著我眉骨蜿蜒而下,滴進我衣領,凍得我一激靈。
在這冰涼水珠的刺激下,我找回了一點神志。
我聽見自己問:「梁熠,你恨我嗎?」
他緩緩抬起頭看我,「從你像丟垃圾一樣拋棄我的那刻起,你就應該知道答案。」
「那你為什麼要讓我進梁府?」
他慢慢笑開,「當然是為了羞辱你了,看不出來嗎?姨太太。」
他的睫毛與眼尾連成一道鋒利的弧線,他稍微掀開一點眼皮看我,是冷漠,是睥睨,或是居高臨下。
這樣的眼神仿佛是一把鈍刀,在我胃裡慢絞。
白刃不見血,卻刀刀要人命。
我抬起頭,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這個人,是我年少時的唯一鍾情,也是我漂泊十年後以為可以寄託的浮木。
然後現在,他用最惡意的口吻喊我姨太太。
我看見了鏡中的自己,蒼白消瘦,像不堪風雨的白色紙花。
我笑了,笑自己走入圈套,也笑他終於露出了馬腳。
我用滿不在乎的腔調道:「想讓我做姨太太的人海了去了,你算老幾?」
梁熠微微變了神色。
「如你所說,我的鵝絨被子裡睡過多少男人,來來往往,一句姨太太就能羞辱我?梁熠,你在玩過家家嗎?」